长篇连载《孝义河东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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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汗青还乡四十一）此去稍远，身后来人，“贩子，你桃怎卖？”拦道。此二人弱冠年岁，身高体壮。田齐护篮，左右没人，乃告：“非贩，此桃不卖！”齐道：“你不出豁，集市则甚，犹草标！”田齐答：“此桃叶，谁个过市！”左喝：“却才见着，也曾讨价！”右道：“需不白吃，有钱好挣！”一个揽腰，另个争抢，篮系半折蟠桃几坠，没奈何松握，另个丢百钱，扬长而去。田齐没法，拾钱后赶。
街角热闹，围聚半百，当间有空，三丈宽阔，两人使拳。边角处一汉倚坐，衣皂色，尤强壮。提桃者来，“师兄，此果极好！将做利物，能无进场！”那汉瞧见两眼冒火，随手拈取大嘴吃起。田齐来，啃食太半，其李通衍子，名福。逢集，李家师徒街边摆擂，一为招揽，再为扬名——李家外来，居十数载，乃潞城、黎城乡兵总教头，店坊十余，田宅非少。田齐跺脚，乃嗨：“师兄，吾桃非买……”李福答：“你桃无售，却何买来！”再问二人，“可否给钱？”当闻百文，笑曰：“这俩窄气，看把他急的！”加付一贯，田齐不取，连百文一堆儿置案，“某香客，非走贩！”再指那桃，“此敬佛祖，你敢抢食！”李福咽下，将核一抛，“此草果，非三牲，佛祖稀罕！你何人，给钱不取，休地讨闲！”田齐大怒，“你家敬佛才用三牲！某田齐，壮士村来，当吾谁个！”路人止步，四下围拢，刹时间水泄不通。李福起身，两臂倒剪，“人说壮士村跤法神奇，大略是你！”田齐昂然，“不敢当！”李福道：“可否比试！”田齐道：“某诚心拜佛，须心静！”李福道：“不比正好！有此招揽，打吾一跌赢个桃去，能无至！”田齐道：“此吾物儿，焉你做主！”李福道：“却才买售，自然主得！”再道，“你肯比试，胜吾三跤原物奉还！”顺拈一桃，欲啃噬，田齐喝止：“不说连赢，胜你三跤，吾物自处！”李福道：“若连胜，原株与吾！”田齐急怒，“你赢下再说！”喝呼看客，腾空场地。田齐、李福拉开架式，有喝：“师兄稍歇，待吾一试！”隔李福跃身近前，摆拳便打。田齐瞧时，夺桃那汉，乃怒，扯腕拖拽，脚底使绊，一个筋斗带出丈远，亏有帮扶，才未倒地。这汉一愣，抢身再捣，没两合一记肩撞，插足膝后一跤按翻。“那厮，勿伤吾兄！”丢钱个踊身一跃，照背横踹。田齐低首，架足横担，跃身挤撞，一个筋斗跃出丈远，看客疾闪背身着地，轰然有声。田齐不屑，二弹轻弹裤角去泥。抢桃个来，摆拳再斗。略三合田齐侧让，随踉跄补记鞭腿，腚根中招，弹击丈许一跤跌坐，耸肩闭目左摇右摆，看客哄笑，其状难挨。田齐拱手，“承让！”凑前待取，李福架臂，“与吾赌胜，却才无算！”左右争抢，早有捞去。田齐无奈，只得迎战。李福留意，先踢飞脚，捣打两记。田齐无惧，冷不防脚底使绊，挤撞坐跌。看客惊呼，左右瞪眼，刹时失声。李福着恼，纵身跃起，拳脚起处招招下力，其势迅疾。田齐着忙，有似张慌，乘直击，假意受拳，揽臂背摔，两足飞蹬。李福大惊，抖臂不开，身子前冲小腹中招，丈多远四足着地，虽强撑，头脸跄破口鼻出血。左右来，扶肩帮扯。田齐拱手，“却才鲁莽，一时不慎偶有失手，尊兄见谅！”再道，“你连输两跌，无须比试，赶早疗伤！”李福急怒，回肘拭血，摆臂推掇，犹喝：“你吾俱跌，怎就吾输！”田齐轻笑，“也罢，咱各胜一招，权作平手！”李福取短棒，随手一抛，“先生跤法名不虚传，却才不抵，咱比棍法！”田齐连退，“咱无仇怨，不须搏命，何用器械！”随手丢去。李福道：“先生妙手，不堪执械，你可仔细！”举棍击打。田齐连躲，挣脱无去，肩背受创接连数记。李福大笑，跃足点指，“田家跤法不过如此！那儿有兵器，随你取用！”一行簇拥，田齐缓力，相看半日，取柄横刀，稍试，旋又置案，乃告：“才说跤法，谁说兵器！”李福道：“阵前交锋，甚器械使用不得！你家跤法中看不中用。真想比试，兄弟们伺候！”一拥齐上，拉扯抱摔缠足揽臂。田齐卧地，前胸后背随阵踢打，口角血出。李福喝止，看客逐去，由他挣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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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汗青还乡四十二）吐血两回，免强出村，再去不得。挨半日拦车不停，挣扎西去。太半时辰行不二里，仰天乃叹：“吾田齐做甚忤逆事，遭此厄运，难不成天丧吾也！”经久，遇邻村周逡，免强认得，抱揽上车。回村，已然天晚，阖宅忙乱。田玉琛前后思想，悄至桃园，油灯罩筐，侧耳细听，蚊虫不觉。稍顷，细语人声，似有耳闻。伏窗瞧时，恍惚人影，移筐透亮，悲声饮泣。远平、盛平一并恼起，乃去田家。
酣睡一晚，次早起，街角无人，悄至田宅。田齐精神，已然走动，只些虚弱。问起缘由，待说经过，远平眼急，“还了得，青天白日这般张狂，欺吾无人！”盛平答：“你家蓟州，移住几日，哪就村人！”远平道：“家宅于此，莫道数载，一日也是！”盛平道：“非老户，至多半丁！”远平道：“半丁也然，强似不是！此等事不能便罢，您说怎办，晚生随去不坠半步！”田齐歉笑，“二位贤侄，田某无能，技不如人，勿惹闲气，罢了！”远平气鼓，再道：“你二位谁处求药，待某症愈，登门叩谢！”盛平哂笑，“此药诈取，近似蒙混——您去时太爷着恼，吾弟兄吃罪不起！”田齐惊异，“诈伤谁处？”盛平道：“先生莫问，安心静养。稍后得暇再来慰视！”便就告辞。回去路上，远平道：“二哥，前辈这事敢就算了！”盛平瞪眼，“哪儿有这道理！将吾乡邻这般欺辱，好歹见血！”远平畅意，仍旧还家。谢氏问时，只说是太爷郊游，允假三日，也无细问。
隔日，林地开门，去不丈远，街角里远平招手，前后无人。林地凑去，远平拉扯，“阿哥，明早起借豹头一用，千万恩允！”林地道：“你俩惹事，不借！”远平哀求，乃道：“欲借也行，甚好事带挈吾去。”远平道：“阿哥肯去，那是最好！只一样儿，太爷问起不大稳便！”林地一笑，“只你肯说，能甚不便！”远平扭捏，“干系重大，二哥叮嘱，口风要紧！”林地道好，调头去时，远平拦扯，寻店坊讨馒头二斤。待熟，荷叶包裹捧与豹头，回屋，浅斟慢饮，也无细表。稍顷饱足，林地遛犬，远平还家。
三日天亮，宋宅侧门大开，张全赶车，远平稳坐，张有关门。十字街口响鞭两记，盛平探首，肩扛一捆，丈余长短，旧衣缠裹，草绳拴系。远平接瞧，两枪两棒，解绳褪衣塞至褥底，再问铁棍，盛平答：“使用不着！”扭身上车，车角倚筐，待掀瞧，一袋酱肉，一袋馒头，另包大饼，还两葫芦，一水另酒。“正有些儿饥渴！”抄饼卷肉大嘴吃起。村头里豹头蹲守，林地打坐。抵近待瞧，马车簇新，一匹驾辕另匹拉套，毛色鲜亮，俱良骑。林地咋舌，顺手讨鞭，“几载不驭正然心痒，瞧吾手段！”有这话，叫张全回去，悄下叮嘱，不许乱讲。张全道：“难得有空，某往微子镇瞧瞧，天晚乃回！”盛平含混，“这才像话！”豹头缀行，隔去十步，似远又近。盛平招呼，扭头无视；扔两馒头，脚踏走去，瞧也不瞧。远平道：“二哥，看吾！”左捧馒头，右抓酱肉，纵身下地，抵近逗弄，“豹头请用！”先嗅闻，再抛递，扭颈接取，吧唧两嘴囫囵下咽。盛平惊奇，“呀，吾倒不觉，几时烂熟！”远平兴起，两般连抛，那犬甩接，星点儿无坠；盛平凑趣，便它无视。
此去里许，大道静寂，路右树荫人影一晃。林地招呼，田齐揽缰。远平道：“先生则甚？”其道：“二位此行将去谁处？”盛平道：“原起寺还愿！”一并下车。田齐道：“香烛何在！”远平答：“抵寺另购！”先瞧柳筐，“这等吃食佛祖嗔怪！”再扯被褥，乃见枪棍，“此去原起寺是假，恐乎仙岩院！”盛平道：“仙岩院敕命修造，大德尤众，顺路礼拜！”田齐道：“二位贤侄为吾生事，大可不必！”拉扯林地，“倘有伤损，某之罪也！”林地道：“吾等烧香，甚折损！”田齐道：“吾女玉琛所道不假，他二位指定要去！亏早候，倘有错失，某之过矣！”再告，“二位贤弟，田某学艺不精，纵些儿伤损无碍性命，得饶且饶！”远平着忙，“您乃长辈，这般说时折杀吾等！您说得去，不说也去，只吾知晓！”林地诧异，忙问盛平。待他简述，当下变色，怒喝：“岂有此理！便你能忍，吾忍不下！”苦拦不住，田齐胆气，“三位贤弟这般帮衬，田某倘惧不为人子，咱同生共死！”纵跃车上。盛平道：“咱车急马快，倘或不抵跑也来得，无必凄苦！”远平扯褥，“却才安妥，远未复原。路上辛苦，您且躺着！”盛平也劝，只好依从。去不二里，日头高启，火辣晃眼。远平买伞，撑开绑牢遮头挡脸。豹头随后，吐舌老长，岂肯上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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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汗青还乡四十三）新丰将至，树荫停车，连豹头一并饱食。歇至正午，一行抵近，盛平、远平下车步行，田齐遮颜，半躺半卧，林地揽缰磨蹭前去。至旧地，往来人少。林地执鞭，车马调头，半远无近。李氏弟子街角摆擂，排杌凳置案几，摆蔬果酒壶、两块大肉、五七贯钱、彩锦数幅。另侧械架，插刀枪倚杆棒，横刀数柄。五七值守，笑语喧哗，两人使拳。稍远处酒旗高挑，书：李家名坊，人来人往委是热闹。
场地看清，盛平示意，直愣走去，隔案执壶稍饮一口，道声好酒！转另侧就坐，将糕点、蔬果胡乱入口。把场惊奇，使拳住脚，为首个道：“兀那汉子，你不问价白嘴吃起，当无人耶！”盛平白眼，“已然备下，不吃怎地！”为首道：“说吃也易，得守规矩！”盛平问时，其答：“打吾一拳，赠你百文；踢吾一脚，加肉一刀；倘胜，赠彩锦一幅！”盛平道：“白吃送打天生肉贱，有这好事你不早说！”稍一思想，“倘或打杀……”一行皆怒，为首忍气，“咱无世仇，缘何以命相搏！”盛平出拳，猝然中招。“拿钱！”那汉一愣，身无动膀勿摇，面不改色，笑道：“你小小年岁说甚大话，这般拳脚寻思杀人！莫道百文，一文也没！”盛平不乐，“你言而无信”酒壶置案随手出拳。那汉早见，挺胸迎受，随闷响一跤掼地，看客惊瞧，嘴角血出。一行惊疑，四下围堵拉开架式，似进犹退。“什么人，来此捣混寻死怎地！”盛平一呆，转身就跑。一干先愣，撒脚再赶。看客忙乱，盛平挤撞，且喝：“兄弟，还不出手！”一人跃前，拳脚迅疾，转眼间倒卧太半。剩三个见势不妙，调头飞跑。远平后赶，盛平喝拦，为首个一把提拽，“什么人，街头讨死！”其答：“某新丰村李教师弟子，入门年余本事全无，且非擂主，何苦追逼！”远平道：“擂主谁个？”其道：“两位师兄坊间用饭，吾等看场。”盛平松握，那汉挣去。观者挤哄，渐有百口。盛平凑前，麻绳扯断，“吾等大胜，赢钱请酒！”漫天抛散纷纷雨下，人群挤撞乱作一团。远平兴起，帮投肉块再掷彩锦，风摆处霍然展开，百手争抢，碎裂成帕。
盛平捣搅，林地停车，招呼豹头，蹲坐车底如何肯去。转眼斗起，看客哄抢，林地偷笑，再寻豹头已然不见。看客忙乱，有喝：“来了来了！”哄地跑散，钱货私藏立脚待瞧，案几推倒壶摔八瓣，蔬果、糕点踏之稀烂，偶有铜钱，也见锦丝，孤零零当间两人，半点儿无惧。
酒坊来人，为首三个，当间李福，簇拥十余。“什么人，来吾新丰撒野，敢活得不耐烦！”李福喝。远平道：“新丰周属，你来得须吾来得！”盛平道：“足下何人？”下首道：“某卢忠，此师兄何保、李福。”何保道：“你谁个，扯哄怎地！”盛平道：“他几个欠吾酒肉、赏钱，乡邻不忿，却才吵嚷！你个有时，赶早付吾！”卢忠道：“在下奉师命摆擂邀友，天下豪杰休地错过，下场比试皆有利物，胜者扬名，须厚待！”再道，“你二位英雄气概，料非常人。且与同去，容吾置酒！”远平道：“咱身无长物，你寡廉鲜耻专好争抢！”盛平道：“便有，统只一件，被你抢去可不得了！”看客大笑。远平道：“留下李福，你俩早去，免得臊皮！”卢忠道：“同窗十载情深意厚，随口一说哪能便留！倘存误念说在明处，师尊做主！”盛平道：“子肖其父，难免遮掩，吃亏是吾！”远平道：“那厮才赢下蟠桃树，几时移种！”李福冷笑，“吾当谁个，原系壮士村来！你俩田姓抑或有亲？”远平道：“太爷非田，无亲！”卢忠道：“这般时当私下跑来！”远平吃惊，盛来奇怪，乃道：“你何知晓？”卢忠道：“令师李姓，与家师交厚，唯你不知！”远平急怒，“他李泗蠢物儿与吾何涉，谁他弟子！”相视一笑，卢忠道：“非李则田，你无名小辈！”盛平道：“废话少说，你欠钱怎地！”何保摸锭银，“区区五两，可还足用？”眼见他眉开眼笑，张手待接，猝然出脚。盛平侧让，就势牵拽，旋身鞭腿，后股中招一飞丈远，手足着地其势难瞧。李福喝：“果田齐弟子！”提双棍跃前横打。盛平躲闪，锭银掖腰，且喝：“有什兵器借吾一用！”李福哼，“田齐弟子哪懂器械！”左右大笑。田齐狂怒，忙取枪棍。林地悄按，递他眼色。盛平道：“你父乃潞城名师，自执双械敌某空手，有子这般羞也不羞！”李福急怒，卢忠唤回，待他问时，盛平道：“咱近邻，刀枪无眼，伤人不妙！”卢忠答：“这般时咱比拳脚，点到为止！”跃前抵战，连数合盛平遮拦，免强敌得。何保示意，左右喝呼，卢忠气壮，拳脚愈急。盛平挣拨，犹是不去。李福恼起，“兀那讨死，休地怨吾！”替换卢忠拳脚齐下。稍数合，李福左踢，右足偷步左脚背转。盛平微蹲，揽腿托臀，使一招举石补天，“兄弟，接着！”就势抛递。李福连挣，远平跃起，鞭腿两记腰背连中，平扑坠地口角出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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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汗青还乡四十四）盛平跃前劈胸踏牢，“李福，你也有今天！”岂容挣扎。何保急至，短棍横击。眼见将中，背身处跃起黑影，一张大口直奔后颈。何保警醒，缩颈藏头。卢忠奔远平，冷眼乃见，人群中窜出猛犬，虽他疾闪，左肩中招拖拽一滚儿，仰卧躺地。那犬松口，直奔咽喉。何保大惊，回肘拦护，吭哧一记透骨咬中，疼他乱叫。卢忠大急，那顾远平，提刀施救。那犬拖拽左摆右甩。何保难忍，手足乱舞自行遮挡。卢忠无奈，“二位好汉，此犬你物儿，有话好说！”盛平抱肩，远平冷眼。卢忠弃刀，“二位好汉，放吾师兄！”远平凑前，喝令勿挣，低声轻唤：“豹头，松手！”连道三遍，却才开嘴。远平拾棍，棍首点指，“再下黑手绝不饶你！”这边扶去，那边不舍。卢忠无奈，再告：“师兄重创，肯请疗伤！”盛平道：“前数日，吾村田公仙岩院敬佛，尔抢敬献，再逼比试，以众欺寡，可有这事！”卢忠答：“家师告诫，已然申斥！”盛平道：“却才吐红急成这样！田公出血一路，几乎命丧，你谁急来！”卢忠道：“那日他往，未曾瞧见。家师肯允，命吾登门慰视！”远平道：“连数日不见施为，眼见蒙混！”再道，“出血无已，远不及命！”卢忠哀求，盛平答：“本该打死为民除害，暂饶此回。吾壮士村须不好惹！”补踢一脚，看客让路，远平丢棍扬扬乃去。田齐惊喜，车前恭候。待去车上，林地扬鞭二马奋蹄，豹头随后，摇头摆尾急奔而去。
出村数里，转山脚见平地，盛平停车。田齐问时，乃道：“他吃亏非小，怎肯罢休！”林地道：“不就此了帐，难不成带回村去！”牵缰下道，草地停车，捧筐劝饭。田齐焦色，诸般无味如何下咽。悄望林地、盛平，老酒连吃有说有笑；另侧，远平逗弄，与豹头厮混。远处来人，当先两骑，十余缀后。待近，一人执刀、一人挺枪，携猛犬。田齐道：“此郝卫军、顾天问，李通衍入室弟子，千万留意！”遥见车马，两骑缓蹄，交头结耳。待近，“某新丰来。你等谁人，欲何往？”远平答：“某壮士村好汉！”郝卫军道：“既好汉，何争奔！”顾天问道：“既逃便远，勿使赶上！”盛平道：“有心远些儿，只不想轴坏，挣挪无动！”一并大笑，兜头拦路，雁翅般拥来。随低吼，黑犬连撞，锁牵笔直，两壮汉拖曳不住，碎步连进。远平待瞧，比豹头长近尺高半头，黑毛乍长愈发飘逸。再喝那犬，乃见畏缩，有心他奔，岂肯凑前。黑犬狂怒，随惊呼猛然挣脱，如风似疾。那犬调头，夹尾忙去。林地变色，盛平抛枪，远平接取，待遮拦黑犬早去，斜刺赶上腾空跃起，斜肩下嘴。豹头小跑，俯身低卧让过这口，顺嘴回噬。随骨响黑犬坠地，赫然三足一腿倒拖。其哀嚎，调头扑跃。豹头矮身，补咬另嘴，两腿前扒其声也悲。豹头不忙，缓步赶上，随挤撞照颈一嘴，前爪乱抖，乃丧。
林地、远平、盛平、田齐一并大喜。郝、顾皆怒，左右变色，乃喝：“那厮，哪来疯犬，谋吾师黑云！”盛平答：“亏他不至，不然也丧！”顾天问挺枪跃马，“无知小辈，敢与吾走上几合！”远平前出，挺枪直刺。连数合，草地不阔，回转不灵，俯斗不便，顾天问喝：“少歇！”腾身下马，挺枪步战。再数合道上来人，二马居首，十余随后。这边，顾天问久战不胜，郝卫军舞刀前出，夹攻盛平。猛见犬尸，来人狂怒，“谁谋吾犬！”提缰纵马替回郝、顾。盛平瞧时，锦衣绣袄不惑年岁，两眼圆瞪，长刀点指，“你谁个，新丰撒野重伤吾子！”远平道：“你纵子行凶，还敢问吾！”盛平答：“却才教训以为见识，作谢怎地！”便他喝：“好贼子，胆大妄为全无法纪，反了怎地！”远平道：“王法李法小爷无惧！你肯公了，咱潞城县公堂首告；若私了，放马一战，谁还怕你！”李通衍冲天大怒，提缰跃马舞刀便砍。林地喝：“贤弟稍歇，这厮让吾！”提棍拦斗，十数合不分胜败。同行云酉秋跃马前出，举鞭喝：“李兄稍歇，待吾胜他！”先十合不分胜负，再十合便些力亏，“且住！”大喝一声拨马圈外，随手点指，“那犬你物儿，可是豹头！”林地一愣，“是又怎地！”李通衍瞧时，有犬青灰，头宽嘴大，半远无近，尤壮硕，“豹头谁个？”便他疑惑。云酉秋回马，低道：“李兄，怨家宜解不宜结——依某见，此事作罢！”便他气极，乃喝：“伤吾徒子谋吾黑云，绝无干休！”言罢猛醒，“你说豹头，难不成一点青……”云酉秋前出丈许，“犬非你物儿，依稀苗兄！”林地惊疑，犹道：“混说些甚！”便他哂笑，“犬主苗芳，字汗青，人谓一点青！不才云酉秋，却才误撞，容他日登门谢罪！”劝和李通衍，携众乃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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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汗青还乡四十五）眼见去远，远平不乐，“胜负未分，忙去则甚！”林地招呼，三个上车，急急回程。申时，村首将至，张全正候，满脸焦色。远平问时，嗐道：“微子镇少游，遇家主爷，没奈何还家！”远平道：“你嘴漏勺，胡吣些甚！”张全道：“原想遮掩，还家躲去。只不想主母知晓，乃使传唤……”远平道：“究还是说！”张全愧色，“家主爷着恼，二郎早还，莫使嗔怪！”田齐道：“贤侄帮衬，乃至受责，甚不过意！”远平答：“甚大事，无必挂怀！”入村，一行下车，使张全还家，欲往林宅。田齐不肯，左拦右扯来家稍坐。
田齐出门，经久不还。张氏焦躁，待问玉琛，乃道：“若在村口，稍顷还家；倘不是，找也没用！”张氏不乐，急奔村头，虽有来往，哪见田齐！接连打问，只道没见。挨太半时辰，张氏口渴，只得回家。此时，院角拴鸡，窗前挂鱼，柜上置肉，玉琛洗菜。待问刘氏，知玉琛托隔壁刘妈买来，钱未给付。张氏去，补足钱贯，含混致谢。玉琛请母亲杀鸡，自家收捡。张氏道：“这不年节，你爷补养哪用这多！”再去村口，遇柳氏，叫声嫂子凑前说笑。村里一妇人来，悄下打量。二人奇怪，芋儿万福，“主母打问：哪位是陆府柳娘？”柳氏笑道：“某柳氏，谁家丫头这般说话！”芋儿道：“二郎名雨，与令郎熟络！”柳氏醒，知谢氏，凑前问安。谢氏道：“早起时二郎套车，可与盛平一处？”柳氏道：“稍早争吵眉青眼绿，如今厮混得出入不分——二郎没说，吾正悬心！”说道两句各自还家。
酒宴早备，田齐揽坐，呼玉琛把酒。轮到远平，两手执盏面红过耳，盛平好笑。酒过三巡，远平至歉，取大碗夹大肉，叠几个馒头去。豹头仄首半踯半卧，玉琛在侧。其大急，三步并作两步，“姐姐小心！”抵挡身前，低首瞧时，瓦盆洁净，有肉大块，馒头五只。远平舒心，藏已碗捡取喂食，大嘴吃起。玉琛接盏，不由得好笑。回房稍坐，玉琛满酒。盛平凑趣，“贤弟，贵府老爷与你订亲，几时迎娶，为兄随喜！”远平正色，“二哥胡说！小弟几时定亲，哪甚迎娶！”林地止酒，玉琛搬饭。稍顷饱足，就便告辞。田齐欣喜，送去老远。路上议定，林地先回，盛平、远平明早里角门取齐，各自还家。
柳氏见夫，乃怨：“二郎携枪带棍伙着宋雨，你不照管！”陆铮道：“难得放纵，能甚事！”酉时，盛平还家，悄道：“一点青谁个？”陆铮警醒，“此高士，某也听闻，只不曾见识！”盛平道：“某熟识！”眼见不屑，乃告：“其苗姓名芳，字汗青——便林府太爷！”陆铮答：“这才胡说！老爷林姓，非苗。其高士不假，焉知一点青！”盛平道：“说也不信，自家意会！”回房歇去。眼见呆愣，柳氏悄声，“随去不肯，眼前作怪，可还怨谁！”陆铮难瞧，挨至天晚，乃歇。
宋显还家，谢氏道：“卸任多载，原少往来，究何找去，接连数日！”宋显含笑，“大郎职事恐有升转！见任早闻，旧识邀饮，却才耽搁！”谢氏道：“涉县尤近，且到任未几……”宋显答：“朝堂事岂你吾知晓！”待问宋雨，说原起寺进香，不乐道，“年岁轻轻区区数里，搭车则甚！”再说“某回，箕子镇见张全，神头鬼脑悄下躲避，言语支唔！”谢氏疑惑，悄下唤抵，知宋雨、陆强同去，携枪带棒，不由心惊。村口看觑，见识柳氏，也无细说，悄下还家。经久，张全车还，枪棍犹在，心下稍安。将晚，宋雨还家，一脸酒气。宋显不乐，“林公难求，倘无珍惜妄行歹事，他日驱殴没人救你！”谢氏答：“吾儿小住太爷知晓，能甚事！”悄下扯去，“稍早敷衍，阿爷撞破，正然着恼！你说，谁处吃酒这般烂醉！”宋雨答：“村人吵嚷，二哥劝合，却才请饭！”谢氏道：“当吾不知，须田家！”便他吃惊，“莫非张全？”谢氏道：“村口撞见，为娘尽知，只凭你说！”宋雨无奈，略述间说起玉琛，眉眼生辉。谢氏含笑，“可还娟秀？”矢口道：“那是自然！”谢氏追问，便他知觉，岂肯再说。回房见夫，含混曰：“雨儿说田家有女，端庄秀丽！”宋显警觉，乃告：“雨儿有亲，庚帖也换，莫听胡说！”谢氏不依，“随口说道，且多载无信，知甚缘由！”更道，“明早吾去，非要见识！”宋显道：“你无熟识，吾托人相看！”谢氏答：“村头闲语说道半日，焉能不熟！”宋显无语，夫妻安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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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汗青还乡四十六）二日辰时，田齐往宋宅，奉礼致谢。宋显奇怪，也无细说，稍坐乃去。
陆铮下地，柳氏守家，闻门响。待开，芋儿侍立，谢氏随后，拉扯入室，交谈甚欢。谢氏道：“风闻张妹夫君受创，咱同村住着，该往瞧看！”柳氏道是，唤芋儿取表里八端，叠两份往田家来。抵宅，张氏忙乱，延上房拜过刘氏，另室闲坐，玉琛献茶。谢氏巧看，眉开眼笑，“妹妹福气，有女娴静，端庄俊俏！”再叹，“某二子，生猛淘气，想起就烦！”柳氏道：“姐姐相中，收作义女！”谢氏道：“有女这般，吾几世修为！”牵手瞧看，啧道：“贤妹恩养几多苦累，总觉欠妥！”柳氏答：“多一疼爱总是好的！”撺掇认亲。张氏首肯，玉琛伏拜，谢氏抱揽，摘玉镯一对，“此吾娘家带来，多载随身。今吾有女，权作见面礼！”揽腕佩之。柳氏凑趣，“才认干亲，急着下定！”玉琛面红，赶紧躲去。谢氏道：“贤妹取笑，吾女羞去，可怎好！”说笑稍许，玉琛不来，谢氏难挨，往上房刘氏肯允，接女稍住。柳氏取笑，一并辞拜。
谢氏还家，择净室、移崭新被褥、全套洗漱，另拨丫头。取蜀锦、彩缎诸般衣料，使玉琛相看。但得好字，另摆一叠，累有四尺，唤匠人能手比照身材剪裁得当，定四季衣饰。玉琛累劝，谢氏不闻，只好由她。当晚，宋显还家，牵拜干爷。眼见齐整，言语得体举指端秀，心下也喜。晚歇，乃道：“你心思当吾不知！眼前兴头，他日难挨，看你收场！”谢氏恼起，“吾才得女，早晚知心，也好说话，只你扫兴！再这言语，不叫你爷！”宋显摆手，“罢了，由你兴致！”稍几日远平还家，猛见丽人，华服美饰陪娘说话，忽忙一拜，急着退去。谢氏道：“雨儿，你姐在座，还不见礼！”远平深鞠，偷瞄一眼，“哪家表姐，依稀眼熟！”谢氏笑喷，“你且细瞧！”因他不肯，笑曰：“平弟，吾玉琛！”远平抬首，笑道：“果然琛姐！”便另侧，陪坐说笑。午间用饭，宋显看玉人一对，且喜且叹。

甄昝于黎城开馆，尤善外伤，精通骨科，赶巧在家，着忙请来。李通衍还，受伤弟子俱已疗治，并无大碍；何保肘伤，皮开见骨，甄昝洗净，细细缝合——已然服药，昏昏欲睡。李通天不肯惊动，留郝、顾陪侍云酉秋，厚赠甄昝，忙去内宅。
李福卧床，吐血止住，气色不佳。齐氏侧坐，泪眼朦胧长吁短叹。见来，挣扎坐起，齐氏不允，乃道：“那厮平常，突下狠手，也吾大意！”李通衍示意，要他少说。齐氏道：“爷夸耀潞州名师，竟被人追打上门，子徒难保，羞也不羞！新丰村呆不得，赶早躲去，免得难挨！”泣曰，“某只福儿，倘有不测以后靠谁！”李通衍道：“赳赳武夫难免挨蹭，无碍性命！”李福也劝，乃道：“咱潞城、黎城官府熟络。谁人大胆再不饶他！”眼见尴尬，齐氏追问，乃道：“有心报复，其实也难！”李福问时，“行歹者林芳弟子，不该招惹！”母子迟疑，再问则道：“林芳者苗芳，又名郭苗芳，舅兄义兄，检校侍中、金紫光禄大夫、冠军大将军子！倘起攻讦官府追查，须不妙！”齐氏道：“他林芳何来，果就是阿哥义兄，大……将军子？”李通衍道：“某遣仁展悄往打探，稍后便知！”
天晚，蒋仁展来，一并问时，乃道：“去四载林海寻侄，得苗芳，还祖姓！”李通衍道：“可甚征兆？”蒋仁展道：“家仆林地原只寻常，忽一日功力大进，携猛犬败李武、付勇，倒锅毁灶——李教师两回争竞，铩羽而归！”李福道：“今日事何人捣搅？”蒋仁展答：“收徒两名，粗黑陆强，其父陆铮，汉地执戟、录事，伤重还家；白净宋雨，其父宋显，原潞城主薄……”李福道：“末等职事，已然赋闲，张狂些甚！”再道：“……其兄宋雯，原平阴县尉，见为涉县丞！”李通衍摇首乃叹，“某大意失查，乃为所趁，倒要仔细！”叮嘱弟子不可乱道。蒋仁展去，郝、顾告禀，云酉秋辞拜还乡。李通衍愁苦夜半，却才歇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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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汗青还乡四十七）盛平、远平去了田家，兴平独宿。二日早起，有人叫门。待开，丫头报信，主母患症。兴平忙来，入室待瞧，高氏双眉紧皱神情疲倦，犹道：“大略睡迟，便些儿头昏。”延医诊治，说夜来着凉，并无大碍。兴平谢医，亲往捉剂，还家煎煮，扶侍用药，回西院使林地知会：说盛平、远平出外办事，家慈患症，告假三日。午后，施惠得信，携铁杏、顽杏入宅看觑。二子厮哄，高氏心宽，稍略见汗，乃使还家。高氏小痒，兴平随侍，衣不解带，二日大好，饮食如旧，却才心安。高氏恐熬夜辛苦，推说自睡，要他歇息。兴平拗不得，顺路去后院。
兴平看觑，林海大乐。说会儿闲话，有心瞧看。兴平移凳，扶坐树荫，展一套拳脚。林海兴头，欲瞧器械。扶坐西院，将刀、枪、棍法一一演示，汗流浃背。林海叫停，擦干抹净换罢洁衣，近午用饭，林芳坐陪。林海吃两盏，乃叹：“长歇五载，倘无走动，恐去不得！”兴平道：“太老爷年高，自寻烦恼大可不必！”林海量窄，拭净泪水寻酒不见，犹道：“倘知去处，纵万险吾好歹找去，总该团圆！”兴平道：“时日不至，您水底捞针；机缘巧合，坐等上门！”林海嘴扁，“果就这般，虽死无憾！”林芳再劝，林海唏嘘，匆忙饭罢回房歇下。
林芳道：“术业催紧，家事疏忽！倘后得闲常去稍坐，乃使心安。”知兴平告假，“先生劳苦，管帐授业也该稍歇！”再道，“法华寺居龙门，景致尤佳。有心郊游，只路远！”兴平答：“太爷有心，某牵头口！”林芳不允，乃别高氏，随同出村，一路缓行，原起寺进香罢，过河东去。天晚，遇店投宿，讨净室草草用饭。兴平烧水，脚步杂乱，有壮汉抬门板急步入店，催酒讨饭，才好赶路。伤者遮衣，鲜红浸透，悄下呻吟。往告林芳，前堂待瞧，面色灰白冷汗淋漓。林芳问时，落石所击失足坠坡，寻医诊治。林芳掀瞧，右腿缠裹殷红浸透，足底稍长。问罢随护，伤者侧卧，按膝扶胯使个手法，其大喊，至悲至戚，一行皆惊。兴平揽臂，试走两步安然无恙，一并大喜。林芳扶坐，解衣验看，外伤数处，使兴平端水，污浊洗净，问店家讨老酒冲洗，伤药涂抹，白布缠裹，叮嘱洗换，静养数日包管无碍。林芳欲去，彼众不舍，奉山鸡两羽，“先生妙手，免吾等赶夜路！此谢仪，就便送您！”林芳道：“你等辛苦，提还自用！”伤者答：“先生妙手，与佛头寺长老一般无二，手到病除！”林芳疑惑，“寺名奇特，诚所未闻！”一干斜指，“所距非远，不过数里！长老好本事，善推拿，专骨科、外伤。每每看症，坛酒足矣！”林芳答：“倘或没酒！”伤者答：“家有出产，随你带些儿，从无难色！”林芳点首，“却何称谓？”齐告：“吾等庄户，知什法号，口传他红师父！”林点首，固辞不得，使兴平收存，回房歇下。
早起饭罢，将山鸡折算店帐，出门东去。林芳道：“佛头寺近在半地，咱先走遭儿！”搭车至车当村东——此值雨季，河水暴涨，已然满槽。唤梢公渡水西去，群山环抱，清幽见寺，大殿一座，草舍数间，泥墙低矮荆条编门，有僧三人，当间一身形粗大，坐顽石向大殿。林芳道：“敢问，绿师可在？”大和尚头也回，“此阳地，沟地见绿！”林芳道：“有红乃绿，缺一不可！”和尚回首，“呀，此非吾苗……啊林家三弟！”踊身跃起快步抱揽，便龙湃。林芳引见，兴平礼拜。龙湃揽坐，“有孙这大，老矣，朽也！”林芳道：“自江南一别，仁兄来此奈无知会，未曾拜谒！”龙湃道：“云游数载，闻佛头寺长老清高，顺路寻来，竟师兄波穗——其结芦清修，信众念意诚，修讫大殿，加盖草舍，俨然成寺。师兄见来，焉肯放行，没奈何权且留居。稍数载师兄圆寂，寺院授吾。此般狭促，多不入眼，究何寻来？”林芳答：“原奔法华寺，半途遇客，坏兄好事。”待他说，龙湃大笑，“有劳贤弟，谢犹不及，能甚怨！”龙湃道：“贤弟自在，这般暑热法华寺则甚？”林芳道：“长兄不提吾倒忘了——缘两孽畜！”如此这般说道一回。龙湃兴起，“这年岁难免淘气，甚大事！”唤来还玄，就见他身轻体健两眸发亮，悄下吩咐，乃去。谈笑至午，吩咐摆饭。还菂移案，席地就座。林芳道：“师兄出家，怎好破戒！”龙湃道：“山寺闭塞，佛祖留心，拘束则甚！”再道，“此番破费只缘三弟，平日若此大殿拆卖！”林芳捧两锭，计十两，“来时勿忙，未曾多携，兄长笑纳！”龙湃无拒，使还菂收存。寺外来人，面皮微红，年将弱冠，赤足旧衫，挂横刀，负弓箭，提草兔两只山鸡一羽。龙湃道：“三弟有孙，当吾不趁！紫英，见过太爷！”其名龙湘，字紫英，族侄子，少弱多病，过继恩养。龙湘礼拜，犹道：“今撞三只，顺手当饭。明早远些儿，大物儿才妙！”还菂接取，携兴平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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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汗青还乡四十八）龙湘、兴平去到厨间，盛糙饭两盏，汤菜半盆。龙湘倚灶连吃两盏，鼻尖冒汗，才肯下箸。还菂收捡。兴平道：“小弟初至，山中景致不曾见识，可否稍转？”龙湘应，挎刀背弓，后门出寺。转山半日，满耳蝉噪，鸟羽不见。就坡下望，四十步见老榆，尺半粗细，其状半枯，枝底有洞，两寸宽阔。龙湘张弓，应弦矢出，穿枝碎叶猝然射入，箭羽乱抖。兴平喝：“好箭法！”龙湘邀射，推拒无果，兴平接矢，弓只半开，喝一声：“看箭！”过山射去，躲枝避叶洞沿儿巧中，箭尾下坠，随风扰动，颓然坠地。龙湘颔首，“贤弟巧力，愚兄不及！”下坡拾箭，攀援上树，两膝盘绕双手执握，数拔矢出，无簇！兴平道：“哥哥神力，小弟莫抵！”北去见柳，龙湘伐两株，一头削尖，另头斩圆，塞兴平战十数回合，乃喝：“贤弟，无须避让，你拿出些真本事！”兴平答：“长兄了得，小弟不抵！”再道，“此间潮热，湿气尤重，何苦臭汗！”龙湘罢战，顺抵浊漳，解衣赴水。半晌，河心探首。换气深潜，已然对岸。上行十步，十数扒划游来身侧。兴平短裤，水弯搓洗。待让，乃告：“水里功夫差之尤远，手刨脚蹬不沉而已，不敢弄险。”龙湘一笑，也无再劝，淘弄许久，尽兴登岸。穿戴间，兴平道：“河水过猛，渔夫也无！”龙湘道：“贤弟味淡，敢想吃鱼？”兴平道：“ 太爷畅饮，有醋鱼醒酒，须妙！”龙湘道：“侯柏水上人家，售卖不去弃塘放养，咱去赊买！”龙湘引路，里许见塘，阔二十数丈，水边有屋，立叉晾网。抵近，塘河沟连，密排荆坝，有水大满。河水侧灰背一闪，龙湘警醒，张弓矢出，一头扑跃，那顾水湿。随摸探，锦鲤三尺，透脊射穿，抛投上岸。兴平拔矢，穿系柳棍，帮携弓箭。龙湘登岸，湿衣稍拧，水淋淋赶往佛头寺。
路上，兴平道：“这般施为太爷坦然？”龙湘答：“寺产无多，终须过活！早年征战，俺太爷斩杀多少，再无入眼！”兴平道：“乡邻无怪？”龙湘答：“车当村小人少，赶集货卖也遭欺辱。寺院初建，泼皮薅扰，几多消耗。太爷来，稍显本事，莫道车当，邻近村坊谁敢搅扰！”再道，“太爷喜好乡邻尽知，逢屠宰，悄下送些儿！数载射猎，野猪、土狼几乎尽绝，诸多受益，谁人嗔怪！”兴平道是，稍顷入寺。
林芳、龙湃僧房闲话。还玄来，门首一闪。龙湃悄去，稍顷回室，“三弟，那俩孽畜躲去谁处！”待他问时，笑曰：“伙林地、田齐去了新丰村！”唤还玄详述一回。林芳奇怪，“田齐村民，李通衍谁个？”悄下示意，还玄躲去，乃道：“李通衍者，原名李缘，字鹊伟，四弟妹婿！”林芳答：“伯年于唐，据高位，妹婿何来？”龙湃道：“此行止能瞒谁了，无须细表！”林芳道：“长兄久居，焉能无查！”龙湃道：“吾寺僻塞，香客少来。”再道，“其高朋满座，咱世外闲散，焉入法眼！”林芳默然，是夜早歇。天光，林芳回村，龙湃稍送。兴平揽臂，邀往小住。龙湘道：“太爷年高，眼前没人。他日事息，某望太爷、贤弟！”兴平难舍，送出老远，依旧回寺。
入村，兴平还家，林芳去汇友，支粮米数石、钱五十贯，唤任举选精细，套大车送去佛头寺。倘有打问，只道送货。任举应下，依照行事。林芳回西院，盛平、远平皆在，假意问伤。闻说康复，叮嘱留意。眼见他如释重负，悄下不屑。午饭罢，仍回内宅，此间如旧。

（作者多说一句：过山射就是曲射法，羽箭走大抛物线，绕过枝杈——正可谓用强者舍巧，偷巧者弃强，若就箭法分出强弱定出高下那才是鸡同鸭讲，没的道理！此处不入正文。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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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、远平望兄
（远平望兄一）昼短天凉，正是九月。张全回村，满脸油汗，衣破鞋烂。不及洗换，宋显唤入，“叫你随大郎上任，延俄至此，音信皆无，还这等狼狈！”张全摆手，“果如家主爷言：丰阳清苦，县治不大，物产不丰，百姓艰难！还一样儿，大郎叮嘱，不肯与家主爷知道！”宋显急起，“究何事，还不早说！”张全道：“丰阳有婴山，强人聚集，连数载剿荡不平。大郎到任，州兵征讨，原是好事，可要粮秣——丰阳穷困，赋税不齐，哪有余存！阵前催讨，直无奈拼凑十数车，派县兵、乡兵、弓手押运。行至半途强人尽出，死伤十余，粮秣尽毁车畜无存。亏吾机巧，一路紧跑。不然，没人送信！”宋显道：“宅上可好？”张全道：“大郎遭上司申斥，烦恼得紧！本想多留些日，嫌吾没用，打发还家。临行犹嘱：休得嘴长，胡编乱道！倘后事不继，递一纸辞呈回家算了。”宋显额眉紧锁，示意退下。
谢氏与玉琛说笑。宋显来，郁闷不乐。玉琛悄去，谢氏问时，则答：“丰阳地僻，纵非丰腴，大小也个县治，且正职，政务理顺，高就易事！”谢氏道：“哪何愁来？”再道张全言语，谢氏苦色，“天下多少州县，偏咱大郎遇上！”宋显道：“丰阳县旧职昏聩，民怨沸腾，上司拿问。李容到涉县未久，权知县事，四下活动，有心高就。丰阳有缺，原想赴任，山高路远，推告年老，体弱多病，执意致仕。同时，道吾儿年轻有为，足堪大用，荐往任上——早知如此，还不如涉县将就。”玉琛来，轻道：“干爷！倘得心腹，押运易事，强似征剿，又何烦恼！”再告，“唤家爷陪二弟走趟儿。官家用兵至多半载，少则百日，功成与否必定还师。”谢氏笑道：“一把年岁，还不如吾儿见地！”宋显搔首，“令尊小吾不多，怎好轻动。还是二郎！”歇两日，谢氏叫丫头守门。远平还家，迎入说事，则告：“娘亲、姐姐放心！官军征剿，贼人忙乱，纵有劫掠分派几人！吾去，他不来还罢，倘敢招惹，管教他有去无回！”玉琛道：“此大事，须问林家太爷，不好私跑！”远平答应，返身再去。
过道叫门，久等不开，远平逾墙。兴平、林地听见响动，正来屋后，陪去内宅。述罢详情，林汗青道：“你学业未竟，有心不允！然事急，倘这般去，吾放心不。林地，你可愿陪他走遭儿？”林地道：“想去，一怕家主太爷没人侍候，再欠豹头！”林汗青无答，案角作书，“商州西四十里有业集铺，寻见童跃，执此书信，或有帮衬！”远平叩谢，仍去跨院，见过苏氏，与林地商议了，左抱铜头右揽铁蛋，玩闹一番告辞出来。兴平叮嘱，却才掩门。回去半途，田齐后赶，“贤侄，可去丰阳？”远平道：“您听谁说，没的事！”田齐答：“休瞒，吾早知晓！”再道，“果去时带挈吾个！”远平道：“丰阳路远，且不太平。您去，姐姐放心不下！”田齐道：“当日，二位贤侄帮吾出气，争揽多少！此时不去，敢吾没用！”远平惶恐，连道不敢，劝慰良久，田齐无法，只好暂别。
张全赶车，远平稳坐，车后拴马。去到村口，林地携豹头正候。远平接包，林地上车，豹头随后。西去潞城，路窄人多，时快时慢。至午，遇店打火。远平道：“哥哥，似这般几时走去！”林地道：“当日，吾与老主太爷货卖，几时坐车！”远平点首，“丰阳吃紧，咱骑马去！”再告张全，“你自雇牲口，将车拖回！”其答：“千里路程非是一日，走得认不得！”林地笑道：“丰阳路远，较蜀犹近！蜀地里咱走数遭儿，怕它丰阳！”远平道：“罗唣些甚！你自管去，吾等事毕自然还家！”饭罢，将辕马卸下，解包裹搭条褥子，布带拴系，林地骣骑了飞跑一回，喜道：“当日在村头跑驴，终不及马快！”二人此去，豹头性起，摇头摆尾一路跟随。至潞城，远平购鞍镫，扎系牢靠，安心上路。
回去路上，田齐垂头丧气。闻唤，抬眼一瞧，竟盛平。“宋贤侄赶去丰阳，不叫吾去！”盛平奇怪，“丰阳则甚？”田齐支吾，盛平追问，只得实说。盛平惊喜，乃怨：“有这好事，竟不告吾，甚兄弟！”忙去林宅。待说，林汗青道：“一定去时，吾不好拦。只一样，知会令尊！”盛平道：“太爷恩准，大人不管！”林汗青道：“话虽如此，你须明说——允时，回取书信，去佛头寺另取一人，偕你同去！”盛平道：“谁个耐烦！大人应时，不来与先生辞行，追赶三弟，才好同去！”忙不迭出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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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远平望兄二）盛平还家道明原委。陆铮道：“兄弟帮扶理所应当！你远门莫出，吾放心不下。等吾收捡，偕你同去！”盛平答：“儿老大不小，您去时反不方便！”挎刀提棍，肩起包裹飞跑了去。村头半里遇田齐，结伴上路。大半时辰追赶不上，乃缓行，一路上说些枪棒武艺，拉扯演示，犹不觉累。晚间投宿，饭罢洗漱，乃歇。二日早行，过午，田齐神黯，气力不加，乃雇脚驴。由此去，或骑乘或坐车或步行，经十数日抵。盛平道：“三弟先行，定然早到。咱这去时全无惊喜！依吾见，不如去山前打探，视情而定！”田齐道是，往西南向来。
宋雯退堂，后衙发愁。闻河东来人，闷然出迎，竟宋雨，还有同行，“二弟，你怎就来，大人可好？”远平道：“小弟不来，谁个帮你！”再告，“当日，哥哥自恃了得，拿棍赶我，可想到今日！”宋雯轻笑，“二弟好记，偏不想为兄教授！”远平道：“倘乎有用，愁成这般！”再道林地，“此义兄，这多年来全凭照管！”容氏携闵、微二子与之见礼。远平道：“来程走急，坐马瘦弱。小弟欲往商州，须借脚力！”宋雯道：“一路劳乏，稍歇再去！”远平不肯，于是备马。豹头早来，蹲坐院角。闵六岁，得暇悄去，便行逗弄。容氏猛见，陡然变色，丫头也惊。远平忙去，抱还宋闵，嘱林地稍坐，出后衙上马，携豹头北行八十数里，未时至业集铺，村人点指，前坊后院，上写童家老店。
远平下马，小二接缰。入店，一志学少年端坐案后，一手执笔，一手捻帐。“小哥，此间可有童老爷？”其答：“只有店东！”远平道：“贵姓童，讳跃！”少年笑道：“果是！”下纸笔让去里间，“店东稍去，少刻还！”使小二伺候，端水奉茶。“二哥，贵店有馒头讨二斤使用！”稍顷捧来，远平借盆，一盆盛饭，一盆舀水。店首墙角豹头蹲坐，孩童逗弄。远平来，一并逐去，先与馒头，再递水盆。少年凑瞧，乃道：“仁兄这犬断不寻常！”远平答：“太爷物儿，亏待不得！”少年使伙计看守，排摆酒食。远平饥渴，道声惭愧，大口吃起。稍顷饱食，一壮汉来，细腰长臂，面白微须，约四旬，“客人找吾？”远平取书，“此太爷书信！”来人接看，惊道：“难怪这数载找寻不见，竟去了壮士村！老爷可好，身旁有谁？”此便童跃，字贤吟。远平答：“有太老爷、嫡长孙！”再问则答：“吾兄林启，不才宋雨。”少年道：“太爷嫡长应苗、郭，如何林姓？”远平道：“此家事，晚生后辈哪敢打问！”童跃叠书信，引见少年，便其子，名宣，字砚灵。
林汗青经商州，过业集，偶染风寒。童跃偶遇，见异质，邀入小住，侍医奉药。因他一表人才，谈吐得体，悉心照管，悄下指点，愈加敬重。旬日症愈，不忍两别，央告阿爷，执意随行。童析奈不得，只好由他。童跃别妻小，随林汗青一去五载。他日，再来商州，童析有不适症，乃使留家，以为孝道。经两月，童析一病不起，旬日乃殁。守孝月余，妻亡，连办丧事。孝满，再打听林汗青，杳无音信。直无奈，守子过活。童宣聪慧，稍长，拜名儒蔡牧为师，取字砚灵，后学而先进，文笔极佳。十四岁蔡牧病故，幸尔学成。值战乱，并无科举，童砚灵辞帐房，独掌经营。因年幼，童跃当好耍，并没在意。经半载，伙计敬伏，帐目清楚，店铺红火，乐得自在，索性撒手。
童跃道：“大人来书，要吾等倾力相助，所为何事？”远平详述，乃道：“原系明公弟，不才失敬！”远平道：“前辈，休地取笑！一切看太爷面上！”童跃道：“非是凑趣儿！此等事说难便易，说易也难！”远平问时，乃答：“令兄外来，焉知底细！婴山聚强汉五百，诈以千记。婴山把头，西侧有岭，草深林密，其势险峻。其两翼临河，交汇东南，北有深沟，虽连年征剿，靡耗无功。令兄解粮秣，丰阳兵、捕只晓得鱼肉百姓，本事全无。似这押解，有多丢多有少弃少，急也无用！”远平道：“阵前催紧，如何是好！”砚灵道：“仁兄劳苦，先自歇下。家严谋划，自有道理。”远平道谢，不肯留宿，伙计牵马，仍回丰阳。入后衙，宋雯接着，让去内室，“贤弟远来，急去商州，究何事？”远平道：“太爷作书，要吾业集铺寻一旧识——太爷义子，一别数载，倒也亲近。”宋雯道：“如此时，难为二弟！”待歇，问起林地，则答：“送去驿馆，自有照管。”远平道：“如此时，小弟也去！”扎起包裹，宋雯拦不得，只好由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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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远平望兄三）家仆带路寻去驿馆。入室，林地倚坐，没两样家具，一条大炕，被褥洁净。说道两句，有驿夫来，水已烧好。林地取洗换，一并随去。驿馆有空舍，墙根儿烘碳火，另侧有老大浴槽，盛水十数担，热腾腾冒着白气。林地、远平脱个赤条条，扑嗵入去好一通擦洗，周身爽利。稍顷，再添热水，浸泡良久才肯出来。驿夫添火，两个换衣，门口里豹头一闪。远平唤入，就见它浑身土锈，两眼贼亮。远平提拽，其短尾摇摆后股调弄，再不凑前。远平不依，林地帮抬，搂肩掐腰扔进水槽。远平抄粗刷，挽起袖口，从头到尾仔细清洗。初时，这厮挣扎，半截身子爬上槽沿儿。远平推按，接连数遭儿，其状慵懒，闭眼张口，一只前爪扒着槽帮，拖拉滚拽并无所惧。好容易刷洗干净，槽里打转，扑弄一身，焉肯出水。戏耍良久，林地拔拴，眼见水少，渐有尺半。豹头连吼，因他不理，纵身一跃，四脚着地几乎滑倒。远平大笑，却才帮扶，摇头晃尾一顿狂挣，室如雨泼浇，碳火吱叫，衣湿半边儿。豹头跑去，嘴爪齐用，门扒得半开。远平急赶，捉牢拉扯，林地将旧衣擦抹，水净，放它出去。
二人回房，宋雯正坐，条案间摆坛老酒，几样荤素。远平奇怪，“哥哥，更深天凉，来此则甚？”宋雯答：“闲睡不下，过来稍坐。”叫两个换下湿衣，宋福打叠，拿去浣洗。林地忙拦，远平示意，乃罢。二人就座，宋雯劝酒，因无意，自斟自饮，且道：“二位贤弟，某来丰阳着实不易！”远平问时，则答：“旧任撤查，永兴节度副使、商州刺史、团练使皆有举荐，直欲争抢。若前朝，地方有缺，军镇官长任人唯亲，以至尾大不掉。吾主圣明，前车之鉴怎不谨记，涉县调任。”远平道：“大人道：先任涉县权知县事，何不到职？”宋雯答：“李容为武胜军参谋，任职均州，所距非远，丰阳事岂不知晓！”再道，“某来，商州刺史、团练使能有好脸色！”宋福去，再道：“婴山作乱，几回征讨鲜有胜果。为兄到任，商州团练副史尤涂率兵一千，号两千，再行征讨，粮秣事交吾丰阳——前任贪婪，府库空虚，着实为难。前回拼凑，半途遭劫，邬县尉被难，艾刺史震怒，行文申斥。此番，阵前催讨，为兄就商贾大户借米二百担、饲草若干——路上凶险，竟无接应，恰是为难！”林地道：“千人使用数目非小，挪借拼凑不是办法！”远平道：“明知无胜，强行征讨，意在拖延。粮草不济，不过退兵借口。”宋雯道：“大不得随着李容，归隐算了！”远平道：“哥哥几岁，存这心思！”再告，“贼人几多，能甚本事！吾俩既来，莫不然咱兄弟去，一鼓荡平！”宋雯笑道：“贤弟志气！”远平连催，岂肯回衙，就驿馆歇下。
天明，宋雯早去，远平浓睡未醒。林地悄起，看豹头睡柴房，原养那犬缩去门外，倚墙卧睡，绳拉得笔直。驿夫送饭，远平觉醒，匆忙洗漱，草草饭罢，迎去北门。巳时，偕砚灵来，便行引见。砚灵道：“丰阳县耳目众多，家严暂避。”悄下计议。宋雯堂罢，仍来驿馆，砚灵见礼。宋雯道：“太爷处有你三个来，吾心稍安！”再问粮秣，远平答：“此时天晚，明早可试发一回！”宋雯讶道：“干系非小，怎好试为！”远平道：“婴山强人谁入吾眼！哥哥放心，吾等押送万无一失！”砚灵拦道：“哥哥，此话可讲不得！”宋雯奇怪，再问则答：“吾等尽心，旁人泄力，奈何！”宋雯道：“谁人退缩，某严办！”砚灵道：“明公令出，才好施为！”宋雯道：“阵前交锋儿戏不得，你三个兵器也无。吾开府库，任你等挑选。”砚灵道：“不才力亏，有短棍护身，足矣！”再问远平，则答：“幼时，哥哥锻得好枪，锋锐厚重，早晚随身，瞧也不成，带去平阴！而今，借吾试用！”宋雯答：“休道这话，送你就是！”再瞧林地，则答：“昨来，门后有棒，份量刚好。”宋雯叫取来，便一铁棒，长八尺，两头沾泥，当间发黑。再问驿夫，“原械库，改作驿馆——此械粗重，才没移去，充作顶门杠。”宋雯叫打磨干净，林地收存。砚灵先去，宋雯叫后衙留宿。远平、林地再三不肯，乃罢。
二日，宋雯升堂，叫过来县兵都头刘猛、弓手队正赵光、捕役班头甘承嗣，“上回遭劫，邬县尉命丧，本县令无意追究。此番押运干系非小，倘有折损再不轻饶！”三个道：“明公放心。此去，定然功成！”宋雯赏酒，三个饮罢，告辞出衙。街心里停车十余，满载粮秣，百姓围看，公捕驱殴。宋雯来，点指林地、远平，“吾胞弟，金州公干，途经本县，却才留用，代行押运！”选良骑交由骑乘，临行犹嘱：“功成便罢。不成，唯你俩是问！”车队启程，出门西去。宋雯登高，遥望半晌，仍就回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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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远平望兄四）出城里许，刘猛、赵光耳语几句，使甘承嗣道：“此程凶险，恐有闪失。敢问二公：吾几个开路，抑或押阵？”林地道：“吾等助战，自然后行。临机应变还须都将、队正、班首！”甘承嗣应，仍去前队。个多时辰，车队南行。后车县兵调头瞧看，交头结耳。林地笑问：“倘遇强人，怕还是不怕！”内有熊勐，身高体壮，乃答：“怕？咱当兵吃粮，怕就不来！”林地道：“无惧，上回撞见，何弃粮秣！”他几个对视一眼，熊勐悄道：“劫粮者三寨主邓先，武艺高强。县尉命丧，众人亡命，吾何不去！”林地道：“刘、赵、甘恐还抵得！”众卒无语。远平冷笑，“什么鸟寨主！稍顷撞见，一枪刺死！”林地道：“倘前队不抵，你等如何？”熊勐凛道：“二公留守，吾弟兄绝不退半步！”林地道：“果真如此，回见明公当有升赏！”即刻下马，劳熊勐系缰车后，缠绕数道，其势难开。众人窃喜，捡亲近私下告知。又二里，东坡稍缓，正是草深林密。押车丁卒四下张瞧，此行愈慢。随一记锣响，喊声乍起，大队喽兵蜂拥而出，为首邓先，骑白马，执长戟。刘、赵哎呀一声，“吾说怎地！”提缰上前，甘承嗣随后。邓先哼笑，“邬隽久经战阵，尚非敌手，况乎尔等！”战不上三合，甘承嗣步战，调头先奔。刘、赵虚晃一招，随后也去。押车丁众哪顾及驭夫，狼奔而去。
近午，丰阳衙前一阵大乱，刘、赵居首，县兵、弓手、捕役随后，蜂拥而来。奔去堂上，“明公不妙！贼兵势大，卑职无能，粮秣有失！”宋雯失惊，“究多少，敢来攻城？”甘承嗣于后，随口应答：“全伙骤至，抢罢车马依稀就来！”宋雯着慌，命主薄计点折损，分派四门，携百姓守城。王唤不乐，携文案录罢名姓，报与主官。张、赵、甘悄下拭汗，宋雯点看，其色难瞧，“除你三个，还九十一名！张都将、赵队正、甘班头，吾二弟究何不见！”甘承嗣答：“空马奔回，只不见人！”张、赵答：“贼兵势大，吾等被困，死命冲突，侥幸活命！至于令弟，恐乎不保！”宋雯大怒：“好你个！押解粮秣连丢两回，还了得！”照名册唤入捕役、弓手，“本县督捕盗贼、盘诘奸宄、维系治安才用你等。平日口阔，俱一等一高手。今遇强盗，竟无抓捕，争相狼奔！本县用你不着，当堂具结，交割公事，回家养老去吧！”众人呆愣，也有告饶。宋雯虎起脸，喝命衙役，“还不赶去！”乱棍齐下，殴去太半。捕役七人跪地央告：“明公，念吾等衣食不易，千万开恩！”宋雯道：“你等不去，自讨无趣儿，休地怨吾！”乃命：每打二十大板，受得留用，受不得早去，免得遭罪！于是，当堂按下，才打半数，众人告饶。宋雯答：“余板记下，再有过失，加打十记！”众道：“但求留用，全凭明公！”搀扶退下。赵光、甘承嗣俄延半晌，漠然也去。再唤县兵，衙役禀告：适才用刑，众人心惊，一窝蜂走了。宋雯道：“名册在案，能跑去天边！”横瞧一眼，赵光在侧，老起面皮犹不肯去。王唤示意，退去堂侧，悄道：“赵光系尤涂举存，到任年余。团练副使征讨婴山，好歹给些面皮！”宋雯答：“言出即行！饶他，余众怎处！”王唤道：“赵都头非比旁个，颇有本事！”宋雯迟疑，再劝：“怒气无出，责罚就是！”并告，“此事吾去，无碍明府！”再去堂上，“都头不交割公事，留此则甚！”赵光答：“强人精锐尽出，非吾不战……眼下正用人际，不才甘愿受责罚，戴罪立功！”王唤道：“吾求明公，或可留用！下回遇强人，你当如何！”赵光答：“不才立军令状，愿首战，斩将立功！”王唤答：“如此才好！”命书吏原话写下，具结画押。宋雯后来，接状细看，折叠入袖。赵光伏地，衙役举板。王唤低道：“令弟未归，知甚情由！”宋雯难安，免其刑责。正此时，有衙役奔入，“禀明公：粮秣入西门，半点儿无失！”宋雯大喜，一干吃惊，迎去街上。
刘、赵急奔，部众乱跑。远平、林地守在队尾，喝止不能，左右变色。远平断缰，两马调头，急奔而去。熊勐心安，喝呼乡党、故旧，任谁无去。邓先挥戟，喽兵争进，腿慢的县兵、驭夫斩杀数人，夺车十余。将至队尾，闻喝，远平在左，林地在右，兜底赶杀。喽兵大意，只才接战，亡命五人，重伤七人，余者后退。熊勐气壮，蜂拥争进，半步不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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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远平望兄五）邓先翻找间，先闻喝，再见宋、林英勇，所得车马失去太半，聚喽兵列队迎战，“那厮，你才几人！吾婴山全伙在此，还不授首！”远平答：“大军环伺，你不怕贼巢有失！”随手一指，“援兵早抵，前后夹出，你往哪儿逃！”话音未落，侧后鼓响，人马西来，涉水登岸，随后掩杀。邓先失惊，喽兵大乱，朝东山乱走。远平、林地乘势赶去，斩首十余。邓先远去，宋、林回首，两军相对，童跃、砚灵居首，聚众六十余。远平喝：“你等谁人，劫掠官粮！”童跃答：“吾等百姓，闻官军讨贼，杀猪宰羊，携酒数担，欲往犒赏！”砚灵道：“早来，强人设伏，悄躲对岸，攻其无备！”远平答礼，林地接道：“壮士劳军，何须阵前！”熊勐吵嚷，左右心动。童跃集族人、佃客、伙计扛抬酒肉，守粮秣结伙畅饮。林地点数，留守之县兵、弓手一十八人。童跃道：“贤侄，吾道如何！”远平答：“敌众吾寡，若非先生究何抵敌！”童跃道：“此程近半，贼人远遁，怎处？”远平道：“粮草未失，吾等回去，看他们羞也不羞！”饭罢，将阵亡县兵、驭夫抬去车上，斩喽兵首级，调头回城。
宋雯见远平、林地，“二位贤弟不辱使命，可喜可贺！”童跃、砚灵随后，远平引见，道之经过。宋雯答：“先生、贤弟仗义出手，吾百姓之福！”让去县衙，屏去左右，“先生大才，原不敢奢望！”童跃道：“明公有话，但请吩咐！”宋雯道：“先生乃太爷门生，丰阳之兵、捕两房书办兼弓手队正恐乎屈才！”再告，“晚生无奈。婴山患平，荐先生他处高就！”童跃道：“大人叮嘱，明公厚爱，敢不尽力！不才闲散惯地，事毕，仍回业集！”宋雯再谢，唤主薄填写卷宗，当堂录用。再问远平，“适才有县兵逃责，可去你处！”乃答：“接至半路，同归。”宋雯升堂，照名唤入。三十余齐齐跪地，叩首求免。宋雯道：“王法无情！倘不重责，焉知悔过！”每人二十大板，权领十记；倘有再犯，责打五十，轻者发配，重则斩首！衙役扑按，责打十余，早一片哀嚎。童跃不忍，代为肯请。宋雯道：“今看在兵房、捕房书办兼弓手队正面上，权且记下！不然，打到天黑再不饶你！”并告，“册上具名所任职事一并革去。由此至缺，选能充任。”且命：粮秣入库，所斩首级城头号令；阵亡之驭夫、县兵皆有厚赠，无眷者择地安葬。分派已毕，乃退堂。
延去后衙，童跃道：“伴当正多，不好久等。容某致意，再闻指教，才好供职！”宋雯答：“本衙公捕多系留任，办事不利。却才借故除去太半。先生居商州，临本县，多谙熟，慧眼识人，不妨举荐！”童跃道：“丰阳公捕招恨居多。吾友尤众，受气非少。明公信得，属下留心便是！”宋雯欲往希安坊设宴，亲往作陪。童跃道：“随行皆粗俗，明公去时反倒不雅！”宋雯见说，支钱十贯。童跃推辞不下，只得收存，告辞了去。去到后衙，远平道：“却才事急，饭没几口，正饿得慌！”宋雯摆酒，再谢。远平答：“某义兄也您胞弟，感激话无须再说！”宋雯道：“初来乍到，欺吾无人，竟行捉弄，着实可恨！此番将粮秣原样押还，大长志气！林贤弟，婴山事罢莫还河东，供职本县，多少也份受用！”林地答：“明公盛情，不才愧领！当日，随老主太爷货卖，往返蜀地，着实艰难！好容易寻见家主太爷，回村，才得安生。眼下随远平一处，却何割舍！”再道，“某林家人，世受大恩。一朝得势，怎好背主！”宋雯道：“贤弟好本事，休地埋没。太爷处谅不会为难。其中关节，为兄代疏。”林地答：“老主太爷宅心仁厚，家主好静。日前，曾打发家仆自立，分文不取犹有厚赠。明公放心，但凡丰阳事，水火无论，赶来就是。”宋雯再谢。远平道：“强人无多，日久生变，早该剪除！”宋雯道：“为兄兵少，押运粮秣已然不易。县兵、公捕、弓手口阔胆虚，如何使用！”再一思想，“对了！乡兵尤众，稍顷调集，劳童前辈整训便是。”林地道：“好歹要几日功夫。唯进退有序、齐心协力，才好做大事。尤副使处倘有嗔怪，还需担待。”饭罢，苦留不住，仍去驿馆。路上，寻家酒坊，叫三斤羊肉馒头，借篮盛取。回旧地，豹头卧柴房门首，眯眼向阳。脚边一瓦盆，汤饭半下。守门土狗远远瞧着，口水横流，哪敢凑前。听见脚步，豹头起身，懒洋洋打个哈欠。林地打水，馒头递到嘴边，却才吃起。远平道：“千里路程凭腿走来，也够为难！”稍顷饱食，肚皮滚圆，将两馒头丢与土犬，篮子由驿夫交还店家，兄弟俩回屋歇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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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远平望兄六）次日，砚灵早来，伙计随后，肘弯提食盒。“没什精细，略带几样，兄长略尝！”远平答：“业集老远，几时赶来，太过辛苦！”砚灵道：“城东十里铺有旧邸——娘亲早去，姥太爷孤苦，大人侍奉，殁三载，虽有田宅，少留居！”远平道：“先生来丰阳供职，不妨移住！”砚灵答：“业集庄院、店铺有老仆、族兄照管。此间宅小，使用俱在。”伙计排摆，有三样炒菜，两样凉拌，两样面食，一屉馒头，还老大块牛肉。两个用饭，砚灵四望，“太爷那犬如何不见？”远平答：“睡柴屋，想未早起。”砚灵拿几个馒头，掰块牛肉。远平道：“兄弟，不劳费心，喂也不吃！”砚灵答：“不能！”定要一试。远平轻笑，跟去瞧看。砚灵蹲坐，两手捧举，叫数回，那犬缓来。撕扯一条，逗引半晌，试尝一嘴。砚灵笑道：“二哥，你看怎地！”远平唤林地，“今遭儿新奇，日头西出！”林地诧异，“初时，家主太爷在侧，蒙混多日却才谙熟！”远平道：“见你三遭儿，竟肯讨食，敢风头变了！”砚灵道：“太爷这犬非比旁个！惊惧胆怯、曲意承奉，一眼可知！咱坦荡正气，并无所图，自然亲近！”远平道：“似你言语，吾等心怀不轨！”砚灵赔罪，连道不敢。远平乃指：“这厮充善，当有所图，千万避之！”那犬扭头，砚灵再叫，瞧也不瞧。“哥哥，究何挑唆！”林地暗笑。远平问时，则答：“咱与太爷多载不见，睹物思人，不免亲近！二哥搅捣作梗，是何道理！”远平答：“吾弟兄劳神费力，虚耗多少才得熟识！见你三回便已这般，他日还了得！”不由分说拉扯入室，饭罢，自提吃食饲喂豹头。待饱足，回见砚灵，“贤弟来，先生何在？”砚灵答：“昨晚置酒，旧识凑趣，家严将心明眼挑捡十余，荐与明公充做捕役。今早，抽调乡兵已然凑齐，其数两百，偕县兵、捕役、弓手正然操演！”林地道：“合该演练，上阵交锋才有模样！”远平道：“如此时，先生费心！”砚灵答：“由太爷论起，咱一家，又何客套！”说得火热，盘桓一日，驿馆歇下。隔日未时，三个出门，豹头早见，跟出驿馆，半前不后。砚灵引路，东岳庙坐北朝南，院墙高耸，殿前有老大空场，金鼓激昂，杀声正响。斜对面一汤锅，院墙低矮，伙计忙乱，灶底火旺。店主杨郃，早年从军，店背身希安坊，本家生意。远平、林地急入庙门。随一声低怒，枝杈乱也晃。豹头斜看一眼，屋前拴狗，其怪眼圆瞪，两耳低垂，长毛打卷，乌身阔嘴，口角流涎；皮环厚重，铁链指粗，离地三尺树皮磨得光滑如镜。砚灵后来，把门认得，连豹头一并入去。
童跃执令，乡兵四队，县兵一队，捕役、弓手合作一队，头系彩绢以为标识。随号角、鼓点，或攻守、或分合、或进退，忽左忽右，整齐划一，秩序景然。令台下四人赤膊，两汉执棍。墙跟处两乡兵却才受刑，腿、股见血。熊勐携十余乡兵、县兵、弓手、捕役排列两厢，仔细盯瞧。远平道：“才日半，竟这般齐整！”熊勐悄道：“哪个不齐，拉出来二十军棍！”林地道：“你不入列，缘何在此？”熊勐答：“依班次轮流瞧看，某为总领！但有不齐，才好挑捡！”林地道：“权当不见！”其道：“队正眼亮，谁个受罚！”远平道：“似这等，遇强人再无忙乱！”随一记锣响，众卒散队，放下兵器找地方歇着。远平、林地拜见童跃。豹头后来，蹲坐墙角。五七名乡兵凑趣，为首嘻道：“童老爹当了队正，小哥不去掌店，来此则甚！”其名张六，居城关，业集有亲，几回吃酒，赖帐打架乃常事，人称张遛事。
砚灵道：“鄙店自有照顾，不劳费心。”遛事道：“却才见，小哥带赖狗，黑风吼呼，竟无回嘴！”砚灵问时，知杨家黑犬，“郃爷北地从军，因伤还家，带回此犬，高大威猛。若吾犬不敢还嘴，恐未必！”遛事道：“吾等瞧见，小哥嘴硬！”再道，“吾出两贯，咱赌胜负，如何？”砚灵道：“缘何两贯？”遛事道：“五贯，五贯！纵有折损，你好犬里挑捡，够两条！”砚灵道：“某非犬主，恐难应承！”遛事道：“小哥怕了，好意思说道！”远平、林地来，众人围看，便行怂恿。砚灵道：“斗得斗不得，你问二爷。”遛事知晓，自掌一记，并道：“此事怪吾，只当没说！”远平唤住，待述经过，望一眼林地，笑道：“你才五贯，也太过小瞧！”遛事大喜，“十贯，十贯，吾出十贯！”挪借半晌，凑钱两贯，些许碎银，捧道：“二爷接手，不足欠着，明早补齐！”喝呼左右忙去牵狗。乡兵、县兵齐齐打哄，捕役悄道：“尊兄莫知！杨家黑风乃净街虎，尤善狗斗。前回，有客人牵猛犬过路，这厮瞧见，如痴似疯，铁索拽折，几嘴咬杀！客人心痛，却才赶打，几被扑杀！”林地问时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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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远平望兄七）则答：“客人伤好，杨店主央人调和，赔钱廿贯却才无话！”另个道：“此犬两怪，丰阳县谁人不知！”远平问时，则道：“其北来，厌燥喜凉，爬冰卧雪半点无惧；生就的滚刀肉，无疼少血——上次挣脱，将挠钩搭住四下扯牢，蒙头罩被换锁扯回。”远平道：“似这凶猛，一年到头索断几回，难不成回回这般！”其道：“此犬好肉，贪食无状！每每换索备五斤熟肉，老酒浸泡，那犬吃罢少顷醉倒，剁头未知！”再告，“那回将挠钩搭住，皮开肉破，隔日便好！”远平闻此，心下犹豫，“哥哥，咱不比的好！”遛事回，一耳听着，乃道：“您明公弟，甘愿认输不比也罢！”林地大怒：“大爷言出即行，不比怎地！”遛事道：“牵狗容易，官长难缠！且稍待，天晚如何？”远平道：“吾在，料不妨事。”张遛事瞧林地一眼，“真欲比试，门首如何？”林地答应，引出豹头。随吼，铁链笔直，两个伙计倒坐拉扯，黑犬扑跃，挪移近前。乡兵、县兵堵门围看，更有上墙。童跃早见，微微冷笑。远平挡前，看黑犬稍长半尺略高三寸，浑身筋肉，长毛卷曲，愈显粗壮。林地抚豹头，“咬他！”退去丈远。豹头半卧，二目四望，全然无动。遛事再喝，伙计松手，黑犬急奔，鬃毛也直。将近前，豹头猛起，黑犬扑跃，照肚底一嘴，随咯吱一响，三足落地，右后足拉扯肚前，断骨森然。黑犬狂怒，调头再咬，豹头避让。伙计大惊，捡扯狗链。其三足着地，挣爬不去，借力回噬。一伙计避让不及，左臂中招，一跤扑倒，翻滚挣爬间，其呼也悲。看客大惊，另个殴赶，扑咬逾甚，只它肯去。危急间豹头挤入，补咬另腿，扯它一滚。黑犬哀嚎，后股卧地，撑前足再行扑咬，豹头稍转，背身处随一记逗引，其身半转，乘机下嘴，咽喉中招，转眼气绝。看客喝呼，远平大喜，抱揽豹头。童跃来，“谁人大胆，厮闹吾校军场，还了得！”丁众避让，一伙计捧伤臂，另个木呆。遛事欲去，童跃喝：“张六，你私揽看客携犬生事，可知吾军法无情！”遛事惊骇，“没，没……”却才争辩，“来人，捆打四十！”赤臂大汉便行扑摁，另俩舞棍，即刻施法。刑罢，遛事谢打，左右搀扶往门侧扶墙，待见宋、林，“好二爷，才说没事，挨打是吾！”远平道：“军法大如天，吾说没事便没事么！”遛事道：“好歹也明公弟，求情也好！”林地道：“院里无碍，谁让你堵门！”远平道：“下回押阵吾带豹头。谁要回来先经它口！”乡兵、县兵一干咋舌。聚将鼓响，忙去列队。另伙计寻来，遛事难挨，犹道：“六爷，吾家黑风从不走空，先说趟钱再讲犬价！”遛事道：“甚破狗，还好意思！”杨郃来，“张六，你个说甚！”遛事道：“平素张狂，紧要关节全不济事，害吾挨棍，命去大半，还讨使用，吾呸！”看客哄笑，林地问时，有答：“杨家黑风每斗不输，借凡借用每收两贯！此回六哥没赚，黑风也丧，将甚与他！”杨郃不依，伙计吵嚷，看客围聚，远平、林地、砚灵仍回驿馆。
天晚，宋雯治酒，林地、远平、砚灵皆来。稍饮，鼓声骤响。宋雯奇怪，忙去时，两兵舞槌，堂门大开，灯影摇曳，有人全身披挂，怒目横眉。“不才宋雯。将军何来，此时击鼓可有公干？”亲兵丢槌，乃指，“你个丰阳县令！”宋雯道是，远平大怒，林地遮拦。“副使有命，史将军催讨粮秣！”来人史诩，字亚帆，其史涂子，见为节度押衙、司士参军事、步军副指挥使。宋雯道：“粮秣齐备，明早解行！”史诩道：“某不催讨，莫道明日、下月，恐乎转载！”又道，“大军攻伐，粮秣要紧。倘无继，军心浮动，不战自溃，谁人担责！”宋雯道：“路远，累遭劫掠，肯请接应！”史诩变色，“吾大军围得铁桶一般，贼人无遁，谁个打劫！”乃哼，“你粮秣无备，假此说道！”宋雯答：“天晚，将军回营不得。明去，请随行护佑！”史诩朗道：“某来，正有此意！”宋雯道：“容某驿馆备酒，略尽薄意！”史诩答：“军情紧急，谁有心思！”无视恭让，自顾走去。宋雯回后衙，使宋福探看。稍顷回报：“史将军不去驿馆，有赵都将接着，径直还家！”远平、林地无心再坐，偕砚灵仍回驿馆。宋雯使宋福东岳庙送信，告知童跃，早作打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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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远平望兄八）早起升堂，史诩来，案侧就坐。宋雯道：“军粮吃紧，阵前催讨，本县亲行押解，不容有失！”再瞧王唤，“城防空虚，恐贼兵背袭，主薄留意！童队正、赵都头，你两个谁人留守？”童跃道：“乡兵新来，整训日短，不谙战事。童某不才，先行开路！”赵光答：“不才随主薄守城，万无一失！”宋雯道：“赵都头新立军状，斩将立功非你莫属！”王唤答：“丰阳墙高城厚，有衙役寻视，民壮把持，料不妨事！路上艰难，明府多带兵将！”于是，除被刑之乡兵、捕役，悉往婴山。辰时，粮秣装车，人马齐备，出城西去。史诩、宋雯、赵光、林地居首，童跃引捕役、弓手押后。远平欲往前队，奈不得豹头，留守队尾。砚灵笑道：“哥哥心窄，几回不许亲近，急也没法！”远平叹气，权且忍耐。经一个多时辰，车队南向，至旧地，猛一记锣响，枯草杂木间喽兵涌出，邓先居首。童跃传命，随短号三记，擂鼓数响，令旗左摆，弓手、捕役稳住车马，弓箭手随护，乡兵前出，长枪大戟列阵阻敌。邓先一愣，“婴山好汉全伙在此，邓某不杀无名之辈，留下粮秣，逃命去吧！”宋雯道：“将军请看：婴山贼众半途打劫，此三遭儿！吾兵不抵，副使处将军明证！”史诩眼急，骤马舞刀，“贼子，识得吾么！”搂头砍下。邓先道：“你不讨战，何碍粮秣！不要走，吃吾一戟！”二马相交，战至十合，宋雯道：“令状犹在，史将军催粮，难不成抢了头功！”赵光迟疑，又数合不分胜败，其大喝一声，纵马前突替回史诩。邓先见来，笑道：“兀那败将，送死怎地！”赵光道：“山贼草寇，甚本事打劫官粮！前回饶你不死，还甚妄想！”挺枪直刺。邓先大怒，摆戟交战。经十合，赵光力怯，拨马疾走。邓先不舍，加鞭赶上，左肋中戟，翻身坠地。邓先抢割首级，却才上马，眼前有黑影一闪，坐马狂嘶，前蹄陡立。其左脚入镫，正跨马股，轰然坠地，丁字样拉扯了去。童跃击鼓，丰阳乡兵士气大振，喝呼赶杀。贼将失身，喽兵大骇，焉肯抵敌，一哄而散。林地纵马赶出里许，再看邓先，发髻散乱眉眼不清，衣甲飘零近乎赤裸，半边血出隐然见骨，有出气无进气，命丧大半。林地提棒照胸一杵，透背入地能有半尺，眼见不活。林地看马，其唇豁露骨滴哒血下，浑身淌汗腿抖不停。乃揽缰，拴系鞍后，抽铁棍割首级仍回大队。
远平在后，角鼓响处乡兵迎斗，战到妙处，捕役、弓手、弓箭手押车后行，退去百步，牲口卸下，车推一处，刀枪向外围挡一周，并不慌乱。远平大喜，“先生练兵有方，如此阵式焉能不胜！”再瞧豹头，踪迹皆无！原来，前队斗起，这厮也去。乡兵列队，腿边多物儿，伏身挨挤，低头瞧时，竟豹头，惊骇间幸无异动，权且忍让。远平来，赵光接战。经十合，抵挡不得，疾走时，中戟命丧。邓先下地，豹头窜去，赵骑遮挡，才未瞧见，正他上马，豹头赶上，飞身一嘴。那马中招，登时嘴豁，惊惧间立起前蹄。邓先坠地，拖行二里。林地赶去，乃命丧。
童跃鸣金，计点折损，除赵光，三人轻伤，斩邓先及喽兵八名，俘十余。宋雯大喜，看时候不早，回车队整兵用饭。史诩懊恼，看丰阳丁众兴高采烈，闭口无言。饭罢，催促上路。此去，小心戒备，一路无事。未时至婴山，营门紧闭，史诩先入。俄延半日，营门洞开，大队驰入。宋雯入帐，递上请功报表。史涂字可胜，见为朝议郎、昭武校尉、商州录事参军事、团练副使。接书草看，“粮秣将尽，明府来的正是时候。此回遇贼，乘乱诛杀，大小也件功劳！他日，禀艾史再行嘉奖。”宋雯道：“鄙县何德能，赖将军洪福，士卒奋勇，侥幸斩将——可惜，赵都头遭了毒手。”史涂道：“赵光原本寻常，缉捕人犯却还使得，上阵交锋勉为其难！明府莫慌，他日吾再荐良将，包管足用！”宋雯道：“多谢美意！吾县另取队正，练兵有法。此番解运全凭此人！”天将晚，乃告验讫，赶早回去。史涂道：“路远，明府莫躁。明日早起交验不迟。”乃命，将邓先首级军前号令。宋雯无奈，借锅造饭，携众歇下。
天光，史涂聚将，史诩犹怨：“邓先无能，劫粮不成，反倾性命，使头赖犬立下头功！”此回讨婴山，施育镇、骋儒镇奉命助战，何敦、吕皓各统所部，每兵两百。方桂字若俭，为判官，乃道：“吾等久困，只他不战，奈何！”史涂道：“冯声、宁威、邓先、施禹盘据多载，邓先死，冯、宁、施有心报复，能不下山！”史诩道：“如此才好！”宋雯交验粮秣，有小军来报：“冯声、宁远引兵两百，下山讨战！”史涂大喜，“贼兵下山，吾等同心协力，须大胜！”方桂、史诩、韦玉讨令，史涂道：“战事急迫，贵县偕何、吕二镇将寨墙助战，看吾功成，再去不迟！”宋雯见此，只好应下。随一通鼓响，史涂引团练兵三百，携方桂、韦玉、史诩出营列阵。宁威着皂，高八尺，提斧跨马，“谁杀吾弟，还不赴死！”一将出马，举刀便砍。宁威架斧，“史诩，休地遮掩，你代偿不能！”其答：“邓先失足，拖拽身故，乱兵所杀。你要报复，先得胜吾！不然换冯声来，某诛之，一样立功！”宁威大怒，舞斧交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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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远平望兄九）河西畔山脚下史部扎寨，营门左右五七丈寨墙，外立粗木，内填夯土，厚七尺，高丈许，余则栅栏、鹿砦，密排竹钉、倒马桩，团团围就。何敦、吕皓登寨墙，宋雯也来，林地、远平、砚灵簇拥左右。史、宁交斗，两下呐喊，二十合未分胜负。韦玉字珑克，见为节度押衙，散副都指挥，骤马夹攻。冯声见状，绰枪纵马截住厮杀。又十合，史诩力怯。史涂将令旗一摆，团练兵一拥齐上，两下混战。稍顷，喽兵不抵，弃尸十余且战且退。婴山寨门大开，部众悉入，官军争抢。冯声、宁威齐到墙上，矢石俱下。团练兵连攻不取，死伤尤重，退一箭之地。韦玉喝：“冯声，缘何惧战！你来，咱斗百合，走的不是好汉！”冯声答：“尔等无能，倚仗兵多却才混战！时候不早，赶忙歇去，明日再战！”尤涂喝令，官兵骂战。由巳至午，由午至未，声嘶力竭，冯、宁无出，只好回营。史涂计点：斩杀十余，已亡对等，犹伤半百。懊恼间何敦、吕皓、宋雯来，未曾开言，其道：“贵县斩将立功，多留一日，以壮军威！”宋雯无奈，只得应下。
宋雯还营，愁眉不展。远平道：“粮秣解到，不行交割，存甚心思！”再道，“其久攻不下，强扭吾等，难不成代取婴山！”宋雯瞪瞧，旋又低道：“吃不稳睡不实。吾兄斩将，竟无奖赏！”团练兵多，且有镇兵在侧，林地悄扯，才无话说。天晚，方桂携酒，“明府辛劳，还有斩获。副使遣某来，以为犒赏！”宋雯答：“分内事，不劳夸赞！”屏去左右，酒宴排摆。方桂道：“明府新任队正，还胞弟助战，究何不见？”宋雯道：“舍弟金州公干，路过本县，留此帮衬。其粗俗惯地口无遮拦，不来也好！”方桂不依，一定要见。宋雯无奈，先请童跃，再唤林地、远平、砚灵。众人落座，方桂答：“某于州城，闻业集铺童武师功夫高强，尤好交际！敢问……”童跃答：“乡里谬讲，不才便童跃！”方桂答：“童队正，你看这冯、宁若何？”童跃道：“前朝，冯声为廉贤镇遏使，宁、邓为将，借故反叛，袭扰州城，不杀不足以平民愤、彰国法！”方桂颔首，再问则答：“施禹宵小，不足为虑！”方桂道：“王师累征，缘何不胜！”远平冷笑，“冯、宁虽勇，未遇真本事！倘见，早死多时！”方桂尴尬，宋雯大怒：“没日滥饮，醉酒无状，起去！”远平告罪，林地也去。宋雯歉道：“这厮年弱，知甚世故！”方桂道：“吾看不似，敢有真本事！”再道，“明府练兵得法，号令严明，留此助战可建大功！”宋雯着忙，恭道：“副使处这话莫提！方判官，幸勿为难！”方桂道：“某试说，如何着忙，这般推拒！”童跃劝饮，差过话头。
至僻静，林地道：“贤弟，方桂外来，怎好信口开河，徒惹是非！”远平答：“吾只是气不过！”林地道：“权且忍耐，明日验讫，才好还家！”唤来豹头，就碗冷水，吃两粗饼，老早歇下。方桂回，见史涂，“宋雯招童跃，为队正，州城一隅颇有名望！”再道远平言语，史诩道：“攻无备，拖半死，就势补枪，甚本事！大人，莫放他去！明日再战，某诛宁威，也羞他一羞！”方桂犹疑，史涂再问，乃道：“副使受命，其为所辖，何无支使！”史涂道：“将军是说……”方桂道：“童跃了得，留乡兵破敌，正合使用！”史涂道是，即刻作书，加急快马送往商州。
天光聚将，宋雯闻唤，待入，史涂道：“丰阳县练兵有方，临机不乱，斩将立功！昨晚致书，艾史肯允，留贵县助战！”宋雯吃惊，忙答：“乡兵草聚，未谙战事，难当大任……”史诩道：“艾史有命，你敢不遵！”再道，“贼兵强悍，纵你不抵，可能固守！”方桂再劝，宋雯无言。巳时，史涂点团练兵四百，携韦玉、史诩及何、吕二将出营列阵。山上无应，使散卒挑邓先首级抵近骂战。刻许，山上鼓响，寨门大开，大队人马蜂拥而出，为首者着绛色花袍，执蛇矛。史诩出马，“施禹，你非敌手，唤宁威、冯声赴死！”侧后一将，执利斧，骑黑马，提缰上前。史诩喝：“无名小卒，敢来认刀！”来人叫道：“史诩，你听仔细：某乃五寨主柳二！”史诩答：“大军久困，婴山将败，无名竖子飞蛾投火，死无葬身之地！”再道，“施禹，替死怎地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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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远平望兄十）柳二答：“你个胜吾，自有四寨主接战！”身背里道：“史将军立诛此贼，斩之，斩之！”其声之大，震耳欲聋。史诩气昂，一丝儿不屑。韦玉扭瞧，寨墙上宋雯助战，身侧一人，喝呼点指，奈不识。柳二举斧，“贼子，休躲！”史诩催马，交斗一处。经十合，值酣处，史涂击鼓。又数合，柳二勾刀，随手一斧。史诩单臂执握，拦挡不开，疾闪时，后背中刃，连透重甲，几乎砍折。史涂哎呀一声，抖落鼓槌一跤坐地。韦玉大惊，提缰出战，“哪来野贼，杀吾甥儿！”施禹一呆，官兵抢尸，柳二拨马接战。亲兵家将搀扶史涂，拍胸捶背连声呼唤，悠悠转醒，欲哭无泪。何、吕连劝：“初战不利，请乞收兵，明日再战！”史涂道：“谋子之仇不共戴天！有敢言回兵者，立斩！”挣扎上马，提刀前出，且喝：“左右，不斩此贼誓不回师！”韦玉斗数合，柳二撩刀，就势推斧。韦玉哎呀一声，急闪时，右颊早中，连盔斩落，尸身坠地。施禹大乐，喝命擂鼓。官兵惊惧，尤涂狂怒，纵马接战。柳二隔拦一记，“老不晓事，这般喝呼！你谁个，通名再战！”尤涂勒马，灰须也颤，“某乃团练副史尤涂！你先谋我儿，再杀妻舅，此仇不报，誓不为人！”骤马前突搂头打下。柳二横撩，“你宅亡二命，难不成凑齐！”尤涂再打，柳二怒道：“一定赴死，关吾甚事！”举斧迎斗。经十合，拨马便走。尤涂喝：“那厮，难不成逃去天边！”舞刀追赶。经箭地，堪堪赶上，正然下刃。柳二带缰，拦腰一斧。尤涂刀缓，招架不及，小腹中刃，肝肠飞迸，身断两截儿。施禹横矛，“杀！”当先冲阵。官兵大骇，扭头狼奔。方桂守营，哪敢开门。柳二回马，何、吕无奈，四散跑去。经久，婴山鸣金，寨门大开，冯、宁迎下寨墙。喽兵簇拥，施禹恭让，掌得胜鼓回山。
强人早去，方桂揽残兵。挨至未时，少半带伤，缺额半百。宋雯去中军，亲兵阻拦，说方判官懊恼，概不见客。经个时辰，小军传话，中军议事。宋雯来，小军摆座，何、吕在侧。方桂道：“副使亡，军心浮动，不宜再战！”宋雯道是，请回师。方桂答：“明府谬矣！你部精进，押粮功成，诛贼邓先。来日请出营一战，以挽士气！” 宋雯答：“方判差矣！吾县乡兵、弓手震慑宵小、弹压市井恐还免强。押运粮秣已然不堪，何能交战！”再道，“主将丧，将军临危受命，安稳回师已然大功！”方桂不肯，唤童跃等众。“婴山添柳二，本事如何？”远平答：“远胜冯、宁。有此强援，恐难胜！”方桂道：“前回言语，惊为天人，难不成抵不得！”远平道：“抵得抵不得，将军难为！”方桂不乐，“吾军新败，天晚回师，倘贼兵后迫，脱身不易！”宋雯答：“吾等悄去，谁人知觉！”方桂道：“贼人奸滑，岂能无备！吾部先行，明府携乡兵断后，天明早去！”宋雯大惊：“吾县兵少，如何支持！请将军把牢大营，粮秣先去！”方桂道：“明府得胜之师，合充此任！”宋雯再争，岂容他讲，掩帐送客。
回去路上，乃叹：“吾解粮秣，功成不赏，反惹过失，却何来！”远平哼道：“判官、副使一步之遥，有此机会，能不把握！”宋雯怒道：“俱是你，胡言妄语，惹事生非！”远平道：“存心算计，究何怨吾！”童跃劝时，林地暗笑，悄道：“明公莫慌！吾等在，贼兵再强，包管无碍！”回去旧处，远平道：“管他明日，先顾眼前，饱肚要紧！”将肥壮牛驴牵出五头，借口快刀，使熊勐等牵缰扯尾，排头斩去。五首连坠，其身不卧，鲜血乱喷。喝哄间宋雯来，迎面一记，半身血红，刹时脸白，直欲发作。林地遮拦，“明公，其少年习性，由他玩去！”强拖了去。血尽，尸身卧地，熊勐等执刀开剥，支起大锅，添水煮肉。远平捡肥嫩割取一块，长枪穿刺，就火烤起。只半熟，豹头跑来，挨挤讨食。远平讨大盾，切取少半儿，抱枪就火，烧烤吃起。童跃携乡兵、弓手接管寨门，沿鹿砦布防。二更时分，方桂撤兵。经大半时辰，团练兵、镇兵尽去，后门紧闭，阖寨空旷。远平饱食，闲闷无事，提枪寻视。乡兵凑趣儿，乃答：“吾守北门，你等偷跑时，强过吾犬！”有道：“三爷留下，吾何不敢！”另答：“某腿短，怎跑他过！与其扑杀不若留守，还得肉吃！”闻者大笑，不由得气壮。
林地累劝，宋雯心宽，笑道：“某倚仗得力，且一县之主，倘心浮气躁，阖营将士任人赶杀！”聚捕役五七，交林地统携，叫开后门，往邻近买酒。只他才去，乃猛醒，“吾兵少，贼人知觉，倘后赶，前功尽弃！”乃作书，交童跃携弓手十余，往板岩、长沟、色河调乡兵，夜赴婴山，随行助战。捕役回，担酒数担。又半个更次，林地携板岩乡兵来，能两百。四更时长沟、色河随童跃也来，每处百余。婴山下夜火不熄，满营肉香，宋雯心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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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远平望兄十一）再说盛平、田齐没去丰阳，沿小径来。婴山东北见大营，悬“史”字旗号。半山里寨门紧闭，喽兵守望。相看半响，樵夫后来。盛平道：“借问樵哥：官军聚集，征讨何人？”樵夫细瞧，“客官远来，缘何打问？”放下柴担。盛平道：“吾等居河东，往兴元访友，因阻路，才问樵哥。”樵夫道：“商州团练副史讨婴山，似你等执枪弄棒，亏地问吾，倘乎撞见扭做强人再无理会！”盛平道：“樵哥说笑！大军困得铁桶般，肋生双翅恐难进出，哪来强人！”樵夫道：“你外来，不识小路！官军只山脚扎营，若堵严实，非它一万，也需八千！”田齐不信，樵夫眼急，“丰阳粮秣连劫两回，远在半途！”盛平讶道：“能这事，也太过胆大！”樵夫道：“此易守难攻，前数载几回不成！”田齐道：“某百姓，不想生事！”盛平道：“绕行路远，耽搁非少！”樵夫笑道：“此何难！客官出二百钱，某带路，小径透去！”盛平道：“一不见官军，再不遇强汉！”樵夫道：“自然！”藏掖柴捆，引他上路，经个时辰，见东西大道，“此西沟。由此东去，沟上有岭，岭头便婴山！”田齐取碎银，樵夫掂看，临别犹道：“沟长数里，贼人窥视，幸勿招惹！”盛平道谢，樵夫乃去。
北去径窄，东西路宽。盛平揉一揉肚皮，“时辰不早，寻店坊打火要紧！”顺路西去，行数里，哪见人家。包角里摸张凉饼，对折取半，递盛平吃着。转山脚见平地，数十围坐，五七成群，系驮畜摆货物，其数非少。盛平凑前，“列位高邻：不才贪赶路程，口渴难奈，讨盏水吃。”有伙计递过水葫，让与田齐，顺眼再瞧，驮畜十余，车担尤众。盛平饮罢，拱手作别。“客官丰阳来，路可行得！”一商客约四旬，衣着整洁，见他去时，忙问。盛平答：“由京兆来，路丰阳，却也太平！”另个道：“官军征剿，正然阻路，你何走来！”盛平答：“王师讨战，强人远避，却才好走！”再道，“时日尚早，秦岭未封，往兴元赶趟生计！”商客道：“纵快行，往返两旬，过岭不能！”田齐道：“已然降雪，吾道不去，你执意若此。倘雪大阻路，进退不得，亏空多少！”盛平闻言，也些儿犹豫。客商道：“不才张滔，行六，路走多些儿，叫滔爷不喜，六郎不恼！你二位此时逾岭，须肝胆！吾等江南贩货，小本经营结作一伙。原入京兆，因脚缓，恐过岭不得，转投兴元！”盛平道：“兴元、江南货值相似，恐有亏空！”张滔答：“如此，才些儿为难！”话至此，五七个抢道：“吾等不济，雇人押运，终不放心！”张滔摆手，“你二位果有本事，不妨同行，过婴山逾秦岭，须重谢！”盛平道：“吾等急去。此时过岭耽搁月半，谁在乎你个！”张滔道：“生计生计，最忌忙乱。贤弟两旬往返，且无驮畜，扛抬多少！”再道，“随口打问，未见你真本事，能什奢望！”盛平大怒，见一人执铁棍，随手拉扯，照顽石狠猛命一记。石重半百，崩裂两截儿，铁棒弯折。“莫道不来，他来，头比石硬！”众人咋舌，伙计不依，定要赔偿。张滔答：“抵商州，寻侍诏与你锤合一处，斤两不差，多谢脚钱！”才没话说——与众商议，谢仪十贯！盛平答：“船家不打过河钱，须现货！”示意田齐，再捧五两，东拼西凑打作一驮，捡老驴搭系——无非桐油、生漆、竹编等，皆货重体大，拉扯上路。
一行东去，盛平居首，抵沟口，有径北向。随记响锣，乱草杂木间喽兵涌出，一人居首，骑红马提蛇矛，“太爷空耗半月，总有生计！识相的留下买路钱，饶你不死！”抢堵岔路，大队喽兵直奔后队。盛平横挡，且喝：“保命要紧，快去！”商队调头，张滔前赶，携九驮及两三熟识一迳北去。施禹大怒，绕盛平纵马前赶，田齐接战。斗数合，后队皆去，零散货担遗撒无已，喽兵争抢。趁乱，盛平助战，田齐扭瞧，老驴腿瘸，张滔等远去，这厮犹在，半疾不缓，“贤侄，此时不去更待何时！”盛平道是，虚晃一招飞脚赶去。施禹大怒，“贼子，坏吾生计，你往哪儿逃！”聚兵后赶。盛平牵驴去不箭地，反手一记，驴眼中招，猛然旁跃，乘机再挤，随声悲鸣跌入沟底。盛平诈吼，田齐拦扯，只他肯去！踉跄下沟，再行帮扶，就见满地乱石，那畜生腿折肚破，挣爬不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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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远平望兄十二）施禹来，挡田齐喝盛平：“你谁个！挡吾财路，再不饶你！”盛平答：“白日打劫，难不成没了王法！”田齐道：“你伤吾畜，打坏吾物，加倍偿付！”施禹道：“太爷做没本生意，只讨取，甚赔付！”乃喝，“左右，与吾拿下！”喽兵喝呼，一拥上前。盛平上路，偕田齐背身接战。不十合，六人中招，打倒三个。盛平拦护，田齐掏绳，三五下绑扎牢靠，倚靠一处。这俩不忙，喽兵大乱，纷纷退后。盛平拄枪，“才捉人犯，早赔货值、驮畜，还可找赎！”施禹答：“某擒之，还谁找赎！”便下马，挺矛直刺。田齐喝：“贤侄，让吾一试！”摆棍接战，斗二十合，逾发气势。施禹喝：“且歇！”虚刺一矛，跳去圈外。“你非客商，须世家！”田齐道：“吾乡连年征战，倘没手段，岂能苟活！”盛平道：“你个认赔，咱不计较！不然，捉你送官，请赏做抵！”施禹大怒，举矛再战。盛平替换，举枪迎斗。约十合，杀他浑身冒汗，再抵不得，乃喝：“且住，吾有话说！”盛平收枪，施禹喘道：“二位了得，某非对手，甘心认赔。敢问钱贯？”盛平道：“连驮畜，需百金！”施禹道：“本利相抵，认赔二百，还吾弟兄！”田齐道：“拿钱！”施禹道：“却才发财来，谁带累赘！二位，且随吾上山去，足价做偿半毫不差！”盛平道：“当吾痴汉！随你去，虎落平阳蛟困浅滩，由你摆布！”施禹弃矛，指天设誓：“施某诚邀，倘有异举，天诛地灭！”田齐道：“纵你这般，吾犹不信！”施禹拔刀，捧举眼前，“二位不信，请诛吾首，绝不皱眉！”盛平接刃，“寨主义气，偏吾霉运！”割绳索释喽兵。及去，施禹苦拦，“二位好汉，某诚邀，山寨稍坐，且容拜谢！”盛平道：“某信你时，你可信吾！”施禹道：“大丈夫言出既行，虽死无恨！”盛平、田齐乃下枪棍，喽兵收捡。山上路窄，草深林密，过数卡，入小寨，去阔室，施禹作陪，取整坛老酒，大盘羊肉，整屉馒头。二人饥渴，大碗吃起。施禹道：“二位好手，不似商贾！”盛平道：“家道中落，坐吃山空，没奈何出门货卖。”施禹道：“不才施禹，原寨主。贤能投奔，却才恭让，敬忝末席。”眼见讶异，又道，“二位高姓，祖居何方，谁人指点？”盛平道：“不才柳二，籍隆州。此家爷好友，刘姓，名四山。吾等家传功夫，本钱艰难，容不得闪失，才起争执！”再道，“蜀绢利大！寨主有本钱，结伙走遭儿，所赚非少！”施禹笑道：“不须辛苦！以二位身手，留婴山坐把交椅，大秤分金大块吃肉！施某不才，甘愿让贤！”田齐不乐，盛平眼急，“开山立寨，唯吾独尊——此等事再无谦让！”田齐道：“不留则已！留，也寨主手下！”施禹大喜，再三劝饮。连数盏，田齐面红耳赤，伏案睡去。施禹道：“柳贤弟，宅上可好！”盛平道：“刘老爷高堂尚在，儿女双全。小弟单身，也有兄妹。”再道，“寨主厚意二郎愧领。留时，爷娘吃累！”施禹道：“贤弟不便，不好相强！官兵征讨，与其绕行不若小住。粮秣不继，彼兵走散，还家不迟！”盛平舌僵，含糊答：“全凭寨主，只不要入伙。”施禹浅笑，使喽兵扶去。田齐至卧房，再睡不下。屏息半晌，喽兵远去，悄触盛平，“贤侄，已然上山，如何下山！”盛平道：“衣食无忧，想留则留。咱去时，谁个能拦！”田齐道是，放心歇下。
施禹去大寨，“官兵袭扰，莫敢远行。小弟久候，终见一买卖——十数驮畜，二十车担！”冯声大喜，“多亏贤弟！山寨钱粮两缺，有此获益，首功一件！”施禹道：“诸兄迎战，不才独去，险些儿不还！”听这话，再瞧空身，并无移送，再问时，乃答：“两汉棘手，几倾性命！亏吾伶俐，诱拐上山！”将经过详述一回。邓先道：“区区商贾，能甚本领！”施禹道：“其世家，久经战阵，不得己出门生计！”冯声道：“有这本事，哪里寻不来出身，敢细作！”施禹道：“籍河东，居隆州，远在汉地，甚细作！”再道，“官军久困，有这本事撞上门来，合当留用！”邓先道：“窥你心思，必有所图！夜半吾去，一刀一个悉数结果，心下也安！”施禹道：“某自真心，断无生疑！倘痛下杀手，一招不慎，传扬出去人所不齿！”邓先道：“丰阳贫困、婴山苦窄，吾几个足矣！”冯声道：“三弟休躁，四寨主莫忙！明早带来，为兄试探，再做道理。”施禹答应，仍回西岭。